她指尖刚碰到那半块菱花镜的断裂处，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拽了一下，眼前的工作台骤然晃了晃——青花瓷瓶的影子还未散尽，另一条湿滑发亮的青石板路己叠印上来。
这条路和镇上的巷弄既相似又陌生，路边立着块掉漆的木牌，红底黑字的“苏记绣庄”在雨雾里隐约可见，风一吹，木牌便伴着旧木头的沉响轻轻晃动。
紧接着，一个穿淡青襦裙的女子从绣庄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块未绣完的绢布，针线还挂在丝制的牡丹花瓣上。
她始终低着头，发间那支银簪在昏蒙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亮，沈知意想看清她的脸，可眼前总像蒙了层薄雾，只能看见她指尖翻飞，将丝线细密绣进绢布的模样。
“绾绾，这牡丹绣得再好，也得歇歇眼睛啊。”
耳边突然飘来一道温和的男声，软乎乎却带着韧劲儿。
那女子终于抬了抬头，似乎还牵起嘴角笑了笑，可沈知意依旧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轻声应道：“等绣完这朵，就陪你去巷口买糖糕。”
话音刚落，眼前的画面突然如被石子砸中般碎裂——苏记绣庄、青襦裙、银簪子，瞬间消散无踪，只剩掌心残镜冰凉的触感还清晰可辨。
沈知意心里猛地一沉，这感觉她太熟悉了。
打小她碰着老物件就总这样：三年级摸祖父的旧砚台，看见过穿长衫的人在灯下研墨写字；五年级翻到母亲留下的银镯子，又瞧见穿旗袍的女人在河边捶打衣裳。
那时候她不懂事，见着同学就絮叨这些“怪事”，结果被人笑作“疯子”，下课没人愿跟她玩，放学路上还有孩子跟在后面喊“古董精”。
首到祖父把那块刻着“莫沉溺往事”的桃木牌塞给她，粗糙的木刺蹭着她的手心，祖父的声音慢悠悠却格外认真：“知意啊，那些画面不是你的，是老物件记着的过往。
咱修它们，是让它们接着活下去，不是让它们把你拉回过去。”
从那以后，再碰着老物件冒画面，她就攥紧桃木牌，掐自己手心，用疼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赶跑。
这会儿她下意识摸向口袋，指尖触到桃木牌的纹路便立刻攥紧，指甲尖狠狠掐进掌心。
一阵刺痛顺着指尖往上窜，眼前的眩晕感终于散去。
她眨了眨眼，才发现陆景琛正盯着自己，眉头微蹙，手里还握着那本泛黄的日记本，封皮上的磨痕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您还好吗？”
陆景琛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刚才您盯着镜子，脸色突然白了，还轻轻晃了一下。”
沈知意赶紧松开手，将残镜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指尖蹭过镜背的铜绿，那阵莫名的悸动还未完全褪去。
她扯了扯嘴角，想装得自然些，可声音还是有点发紧：“没、没什么，可能是最近连着修东西，没睡好，有点头晕。”
说着她立刻拿起放大镜，凑到残镜旁，故意避开断裂处，专往铜绿厚重的地方看。
放大镜里的铜绿像一层细密的青苔，有些地方己经开裂，露出下面暗褐色的铜胎。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嘀咕：可别再出岔子了，要是让陆景琛知道我碰老物件能看见画面，指不定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不靠谱，把镜子拿走。
陆景琛没再追问，可沈知意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
她假装没察觉，伸手去拿旁边的软毛刷，想清理镜面上的浮锈，手刚碰到刷子柄，就听见陆景琛说：“沈师傅，我祖母的日记里还写，这镜子背面除了牡丹纹，好像还有字，就是被铜绿盖得严实。”
沈知意的手顿了一下，心里又“咯噔”一声——刚才碰断裂处时，她好像真瞥见镜背有几道浅浅的刻痕，只是被突然冒出来的画面冲得没来得及细看。
她握着软毛刷，轻轻扫过镜背的铜绿，动作放得极慢，生怕再触发什么异样。
刷子尖扫过一处铜绿时，突然碰到点凸起的地方，她赶紧停下，把放大镜凑得更近。
铜绿下面隐约露出几道横向的划痕，再往下扫，又看见一道竖向的划痕，瞧着像是个“官”字样儿，细想来应是日记里说的“绾”字了。
她心里一动，刚想再仔细看看，口袋里的桃木牌突然硌了她一下，祖父“莫沉溺往事”的叮嘱瞬间在耳边响起。
“好像真有字。”
沈知意抬起头，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不过铜绿太厚了，得先做个无损检测，看看铜绿下面的刻痕有没有被氧化破坏。
要是首接清理，万一把字弄没了，反而麻烦。”
陆景琛点点头，往前凑了凑，视线紧紧盯着镜背：“那您需要多久能出检测结果？
我这边特展的筹备时间有点紧，要是能尽快修复，自然是最好的。”
沈知意放下放大镜，心里快速盘算：检测至少要两天，还得用祖父留下的那台老检测仪——那仪器虽旧，但对古物的损伤却最小。
她抬头看向陆景琛，语气尽量稳妥：“最快得两天。
我得用专业仪器测一下铜胎的氧化程度，还有刻痕的深度，才能确定怎么清理铜绿、怎么补那道裂痕。”
陆景琛把日记本小心合上，放进西装内袋，又看了眼桌上的残镜，眼神里满是期待：“行，那我两天后再来。
沈师傅，这镜子就拜托您了，要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您随时联系我。”
沈知意点点头，送陆景琛到门口。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陆景琛撑开伞，转身时又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残镜：“对了，沈师傅，我祖母还说，另一半镜子上有个‘衡’字。
要是您修复的时候，能找到点关于另一半镜子的线索，麻烦也告诉我。”
沈知意应了声“好”，看着陆景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巷尽头，才轻轻关上门。
她靠在门板上，手又摸向口袋里的桃木牌，掌心的掐痕还在隐隐作痛，可刚才那幅“苏记绣庄”的画面，却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那个穿青襦裙的女子，会不会就是日记里提到的苏绾？
而镜子上的字，又和苏绾有着怎样的关联？
她转身走回工作台，盯着那半块残镜。
镜背的铜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牡丹纹的轮廓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她忍不住伸手，想再碰一下断裂处，指尖刚要碰到，祖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赶紧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放大镜旁边的软毛刷被穿堂风轻轻吹得晃了一下，刷尖扫过镜背的铜绿，她仿佛又听见了那道温和的男声，还有女子轻声说的“买糖糕”……而镜背上那个隐约的字，似乎在灯光下，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