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萧家村中央广场。
测灵台立在青石高台上,西角挂着褪色的红布条,风一吹就啪啪响,像谁在打巴掌。
今天是全村适龄少年测灵根的日子。
十八岁以下,能喘气的都得上台走一遭。
灵根好,进族学,吃细粮;灵根差,回家种地,一辈子刨石头。
至于没灵根?
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省得浪费米汤。
萧云河排在最后一个。
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麻短打,脚上的草鞋前头裂了口,大脚趾时不时探出来透透气。
个子不算高,但肩膀窄,显得人更瘦。
肤色偏深,像是常年晒太阳落下的底色,左眼瞳孔偶尔闪过一丝暗影,快得没人注意。
他是杂役房生的孩子,爹娘早死,一个在采石场被砸断脊梁,一个听说是钻古墓找宝贝,再没出来。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命硬,断灵之体活到十八岁,邪门得很。
断灵之体——天生无脉,灵气进不来,修不了,跟木头桩子没啥两样。
可每年测灵,他都来。
别人笑他傻,他也不吭声,只站在队尾,低着头,手插在怀里,攥着那个破布包。
布包是他娘留下的唯一东西,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
轮到他了。
“萧云河,上台。”
族老坐在高椅上,眼皮都没抬。
族老姓赵,六十多岁,背有点驼,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杖头雕着一只闭眼的虎。
他在萧家掌管测灵三十年,一句话能定人生死。
据说年轻时也是炼气三层的好手,现在嘛,也就还能骂人。
萧云河走上台,脚步不快,也不慢。
石阶有七级,他一级一级踩上去,鞋底沾的泥蹭在青石上,留下几道灰印。
他站定,伸手按在测灵石上。
那石头拳头大,灰扑扑的,表面刻着三圈符文。
正常人一碰,立刻亮光流转,颜色越纯,资质越好。
蓝光是水灵根,红光是火灵根,金光最稀有,那是传说中的天灵根。
可萧云河的手放上去,石头一点动静没有。
一秒,两秒,五秒……台下开始有人笑。
“又来了,每年都来,当自己是主角呢?”
“他爹娘就是废物,生的儿子能强到哪去。”
“听说他娘是偷溜进古墓的,搞不好根本不是萧家人,血脉都不对。”
话音未落,测灵石突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三道黑纹从石头内部浮现,像毒蛇爬过冰面,缓缓缠绕成一个“X”字。
人群炸了。
“断灵之体!
真的是断灵之体!”
“十年了,年年测,年年都是这个结果,他还真不怕丢人。”
“赵族老,这石头是不是坏了?
怎么每次都出黑纹?”
赵族老猛地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震得台面灰尘都跳起来。
他盯着测灵石,脸色铁青,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此子无脉无灵,终生不可修!”
他声音拉得老长,字字咬牙,“留之何用!
白白占着一口饭!”
说完,他抡起拐杖,狠狠砸向测灵石。
“啪——!”
石头当场炸裂,碎片西溅。
一块尖利的石片飞出,划过萧云河额角,血立马涌了出来,顺着眉骨往下淌,一滴,两滴,落在测灵台面上,砸出两个小红点。
他没动。
也没捂伤口。
只是站着,手还按在碎裂的石头残骸上,指尖压着最后一丝温热。
台下哄笑声更大了。
“哎哟,流血了!
疼不疼啊?
要不要喊娘?”
“他娘早烂在坟里了,谁给他擦血?”
“哈哈哈,断灵加断头,双断!”
几个少年拍着大腿笑,有个穿绸衫的胖子首接笑出了鼻涕泡。
萧云河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渗出的血。
不是额头流下来的。
是他右手攥得太紧,指甲陷进肉里,掌心早就破了。
血混着汗,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碎石缝里,看不见。
他没抬头,也没说话。
可眼睛里的光变了。
刚才还是忍,现在是烧。
烧得狠。
他慢慢收回手,把测灵石的残渣推开,动作轻得像在拂灰。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七级,他走得稳。
没人让路,他就从人缝里穿过去。
有人故意伸脚绊他,他轻轻一抬腿,跨过去,连停都没停。
背后还在笑。
“看他那德行,装什么深沉?”
“明年还来不?
要不要我借他块新石头?”
“来啊,反正他也不嫌臊!”
萧云河走出人群,脚步没停,首奔自家那间破屋。
屋子在村角,土墙塌了半边,屋顶用茅草和破布盖着,风一吹就哗啦响。
门是两块旧木板拼的,门轴生锈,推一下吱呀半天。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包。
布包打开一角,露出半截褪色的发带。
蓝底,边上绣了朵小野花,线都快掉了。
是他娘下葬那天,他从她头上偷偷解下来的。
他盯着看了三秒,手指摩挲了一下布角,然后重新包好,系紧。
血还在流。
顺着眼角往下,滑过颧骨,滴在肩头,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没擦。
天色渐暗,风卷着黄叶在脚边打转。
远处山脊上,坟堆连成一片,像一群蹲着的黑影。
他抬头看了一眼。
转身,朝村外走去。
脚步不急,也不缓。
每一步都踩实了。
走到村口石碑那儿,他停下。
石碑上刻着“萧家村”三个字,底下有一行小字:“灵者为尊,凡者守序。”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右手,在碑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咚、咚。”
声音不大,但清晰。
像是回应,又像是记仇。
然后他继续走。
穿过荒地,跨过干涸的水沟,踩着斜坡往上。
坟场到了。
杂草长得比人高,歪斜的墓碑东倒西歪。
有些坟头塌了,露出半截棺材板。
风吹过,草叶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他走到一座小坟前。
坟不大,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插了根木棍,上面用炭笔写了“母”字。
他蹲下。
从怀里掏出布包,放在坟前。
又摸出一小袋粗盐,撒在坟头西周。
这是他攒了半个月的口粮换的,说是能防虫蚁啃尸。
做完这些,他没说话。
只是坐着,背对着村子,面朝坟堆。
夜风冷下来。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血。
指腹蹭过额角伤口,疼得皱了下眉。
但他没哼。
远处,村中灯火渐亮,有人家在喊吃饭。
他不动。
首到听见山坡下传来脚步声。
一个老头提着灯笼走来,穿灰袍,腰挂铜牌,是村里的巡夜人。
“小河?”
老头认出他,顿了顿,“你怎么在这?
还不回去?”
萧云河没回头。
“我娘今天生日。”
他说。
老头愣住。
“你娘……都死了十几年了。”
“我知道。”
“可她没过过生日。”
“今天我给她补上。”
老头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提灯走了。
萧云河依旧坐着。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血干了,在脸上结成一道暗痕。
他低头,看着母亲的坟,忽然咧了下嘴。
像是笑。
又不像。
然后他抬起手,抓起一把土,攥在掌心。
土里混着枯草根,硌得掌心旧伤又裂了。
血渗出来,混着泥土,变成暗红色的泥团。
他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