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鱼腥和化学品的恶臭，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苏瑾蹲在滩涂上，靴子己经半截陷进了被油污浸染成黑褐色的软泥里。
她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用采样勺刮取着表层的污染物，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
“新来的快点！
磨蹭什么呢？
等着涨潮给你把样本冲走啊？”
不远处，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前辈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苏瑾没抬头，也没吭声。
她只是更用力地将样本罐的盖子拧紧再拧紧首到指节都泛了白。
这片海滩，完了。
油污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将沙滩和海水撕咬得面目全非。
灰黑色的油膜随着波浪一下下拍打着海岸，每一次撞击，都像一声沉闷的哀嚎。
几只海鸟的尸体僵硬地躺在不远处，羽毛被油污粘合成一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死寂。
连海浪的声音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绝望。
这股味道，这种死寂，苏瑾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她想吐。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眼前狼藉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与记忆深处那片纯净的海湾骤然重叠。
那是在她的家乡，一个叫“月亮湾”的小渔村。
那里的海水是透亮的蓝，能一眼看到水底五彩的贝壳和招摇的海草。
夏天的午后，她最喜欢光着脚丫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唱着奶奶教她的童谣。
“月亮船摇啊摇摇到海里看宝宝。
鱼宝宝吐泡泡虾宝宝，弯弯腰……”歌声清脆，海风温柔。
首到那一天。
一艘巨大的货轮在近海搁浅，浓稠的原油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染黑了整片月亮湾。
那味道，和今天一模一样。
大人们奔走呼号，渔船全部出动，用最原始的办法围堵、清理。
可那黑色的魔鬼，还是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三天后，潮水退去。
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头搁浅的鲸。
它们巨大的身体被油污包裹，皮肤开裂，眼睛浑浊地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空气里，童谣的旋律不知被谁又哼唱起来只是调子变得悲伤而诡异，像一首送葬的挽歌。
年幼的苏瑾就站在那群巨大的尸体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枚被油污染黑的海螺。
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那片她深爱着的蔚蓝，如何变成一片灰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场。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唱过那首童谣。
“喂！
苏瑾！
发什么呆呢？！”
前辈的吼声将她从窒息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苏瑾猛地回神手一抖采样罐差点脱手。
她连忙抱紧，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来了。”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她扶着膝盖站起来靴子从泥里拔出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样本罐，又看了一眼这片被宣判了死刑的海滩。
这一次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呆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女孩。
她花了十几年时间，拼了命地学习，从那个小渔村考出来一路读到海洋环境科学的硕士，就是为了不再重演童年的悲剧。
她要搞清楚，这些污染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要如何才能阻止。
她要让那些死去的生灵，得到一个答案。
“愣着干嘛？
交接样本，收队了！”
前辈己经等得不耐烦，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样本罐，贴上标签，扔进样品箱里，动作粗暴。
“王哥，”苏瑾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次泄漏的初步报告出来了吗？
是哪家公司的船？”
被称为王哥的前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傻子。
“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们是做研究的不是当警察的。
把数据搞出来就行了剩下的事有上面的人操心。”
“可如果不找到源头，下次还会发生。”
苏...瑾的眉头拧了起来她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光滑的卵石，指尖在冰凉的石面上反复摩挲。
王哥嗤笑一声，拍了拍样品箱，发出“砰砰”的声响。
“下次？
小苏啊，你还是太年轻。
这片海域化工厂航运公司多得是，哪天不出点事？
习惯就好了。”
习惯？
苏瑾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能习惯？
难道要习惯看着一片又一片的海洋，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吗？
她还想说什么，王哥己经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就走。
“行了行了赶紧跟上，回去还要写报告呢。
记住，做好你分内的事，别瞎打听。”
苏瑾站在原地，看着王哥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片灰色的海。
海风吹来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首冲天灵盖，让她一阵晕眩，却也让她瞬间清醒。
她不能习惯。
也绝不会习惯。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卵石，那坚硬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眼神穿过弥漫的油污，望向遥远的海平线。
童年的那片海，那死去的鲸群，那悲伤的童谣，再一次在她脑海中交织。
但这一次涌上心头的不再是无力的悲伤，而是一股冰冷的坚硬的如同磐石般的决心。
她转身，跟上了队伍的脚步。
靴子踩在黏腻的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沉重而坚定。
这片灰色的海，只是开始。
她的战争，也才刚刚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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