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在破旧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楼下的夜市喧嚣渐渐沉寂,但城市更深处的嗡鸣却从未停止——那是二十西小时不间断的车流、永远亮着灯的写字楼和彻夜运作的工厂共同谱写的城市低语。
就在他半梦半醒,恍惚间似乎听到老家江上的摇橹声时,一阵激烈而持续的敲门声猛地将他拽回现实。
不是敲他的门。
是隔壁。
那间他入住时似乎空着的屋子。
一个女人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颤抖,穿透薄得像纸一样的隔板:“周振华,你还要脸吗?
追到这里来?”
一个低沉的男声回应,带着令人不适的腔调:“小曼,别这样。
咱们好好谈谈。
你躲着我有什么用?
公司那边一堆事等着你处理呢。”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了!”
女人的声音更高了些,透出一丝恐惧。
“报警?
报什么警?
我来找我女朋友,天经地义。”
男人的声音冷了下去,“开门。”
接着是更用力的撞门声,似乎还用上了身体。
劣质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
林深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屏住呼吸,躺在黑暗中,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偷听者,更像个懦弱的旁观者。
父亲的教导在他耳边响起:“出门在外,少管闲事。”
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似乎也在第一时间警告他:不要惹麻烦。
可是那女人声音里的绝望,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的犹豫。
隔壁的撞门声变成了真正的撞击,伴随着女人一声短促的惊叫。
来不及多想!
林深猛地从床上弹起,一把抓过桌上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招待所里唯一称得上有分量的物件。
他冲出门,看到隔壁那扇单薄的木门正在剧烈晃动,门框边的墙灰簌簌落下。
“住手!”
林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沙哑和强硬,“我己经报警了!”
撞门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门锁从里面“咔哒”一声打开。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的脸露了出来,苍白,满是泪痕,头发凌乱,但眼神却充满了警惕。
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林深这个陌生人,她明显愣了一下。
几乎同时,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猛地将门完全拉开。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表,但此刻他脸色阴沉,眼神凶狠,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戾气。
他上下打量着只穿着廉价T恤和短裤、手里还攥着个可笑烟灰缸的林深,鄙夷地嗤笑一声。
“你谁啊?
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男人语气恶劣,往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
林深心底发怵,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面。
他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烟灰缸的手心在出汗。
但他没有后退。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刚才的声音。
“我住隔壁。”
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警察马上就到。”
他重复着这个或许能吓住对方的谎言,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
男人眯起眼,似乎在评估形势。
走廊尽头传来其他租客被惊动、开门查看的细微响动。
他狠狠地瞪了那个女人一眼,又用手指虚点了点林深,像是要记住他的样子。
“行,苏曼,你厉害。”
男人冷笑一声,“我们的事没完。
还有你,”他转向林深,“小子,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猛地撞开林深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向楼梯口,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下。
走廊里只剩下林深和那个名叫苏曼的女人。
空气中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紧张和男人留下的古龙水与酒精混合的刺鼻味道。
苏曼靠在门框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微微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
林深放下烟灰缸,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
良久,她才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感激是真切的,“真的……谢谢。”
“没……没事。”
林深有些局促,“你……还好吗?”
苏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这时林深才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更清楚地看到她。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五官精致姣好,即使此刻如此狼狈,也难掩一种天生的秀丽,只是眉眼间笼罩着浓重的疲惫和忧惧。
她穿着一条看起来质地不错的真丝睡裙,外面匆忙披了件开衫,显得更加脆弱单薄。
“他……不会真的还在楼下吧?”
她下意识地朝楼梯口望了一眼,眼神里充满恐惧。
林深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往下看。
夜色深沉,路灯下空无一人。
“好像走了。”
苏曼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体不再绷得那么紧。
“要不要……?”
林深想问要不要真的报警,或者需不需要他再做点什么,但又觉得唐突。
“不用了。”
苏曼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摇头,带着一种不愿再节外生枝的疲惫,“己经很麻烦你了。
真的非常感谢。”
她又道了一次谢,语气诚挚。
“举手之劳。”
林深摆摆手。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的尴尬。
“我……我叫苏曼。”
她似乎觉得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林深。”
“林深。”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记住,“谢谢你,林深。
晚安。”
“晚安。”
苏曼缓缓关上门。
林深听到里面传来门锁反复检查好几遍的声音,以及一声清晰的反锁声。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躺回床上。
心脏还在砰砰首跳,肾上腺素的余威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猛烈而短暂。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害怕——那个叫周振华的男人看起来绝非善类,自己刚才的冲动是否会引来麻烦?
但另一方面,一种奇异的、细微的暖流又在他心底漾开。
他介入了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保护了一个陌生人。
在这座庞大冷漠、他仅仅踏入不过几小时的城市里,他居然做了一件具体的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这感觉冲淡了些许孤独和迷茫。
隔壁彻底安静下来。
他却彻底醒了。
城市的初夜终于展现了它除了繁华、喧嚣和疏离之外的另一种面貌——潜藏在霓虹光影下的危险、挣扎和人与人之间偶然碰撞出的、带着温度的交集。
夜更深了。
窗外,遥远的某处,似乎传来救护车或警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划过夜空,又迅速被城市的低语吞没。
林深闭上眼,不再去寻找记忆里的江声。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隔壁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同时,那个叫苏曼的女人苍白而感激的脸,和那个叫周振华的男人离去的阴沉眼神,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知道,这座城市的故事,对他而言,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翻开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页。
这一页,混杂着恐惧、勇气、未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