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内的烛火被江风掠得微晃,映着李穆那张写满倨傲的脸。
他踩着王勃刚捡起来的湿诗稿,鎏金酒盏里的琥珀色酒液晃出细沫,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赌约我应了!
若你这诗能让在座半数人说好,我便当众给你磨墨;可若写得平庸,你就得跪在这里,把我这酒盏舔干净!”
周围的哄笑更烈了,几个纨绔甚至拍着桌子喊“好”,唯有贺知章皱着眉,指尖捻着胡须,目光落在王勃攥紧的那方破砚台上——那砚台边角崩了瓷,砚池里只剩半滴墨,像是连支撑写完一首诗都勉强。
王勃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去看脚下被踩脏的诗稿,只是弯腰从案上取了张素笺,将破砚台紧紧按在笺旁。
“不必舔酒盏,”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字字清晰,“若我输了,自会离开洪州,此生不再踏足文人宴;若我赢了,你只需当着众人的面,给所有寒门士子道声歉。”
“道歉?”
李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抬手将酒盏往案上一墩,“你也配?”
苏砚站在人群后,指尖又触到了怀中的青铜砚台——那暖意比方才更明显了些,像是在呼应王勃的倔强。
他没再出声,只是悄悄往前挪了半步,目光掠过西首的周大人,见那中年男子正漫不经心地用银簪拨弄烛芯,眼角却始终锁着王勃,指节在袖中轻轻叩着,像是在盘算什么。
王勃没再与李穆争执,提笔蘸了蘸那半滴墨。
墨太少,笔锋只染了浅浅一层灰,他却毫不在意,手腕一落,“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八个字便落在素笺上。
李穆凑过去扫了一眼,嗤笑出声:“不过是堆砌地名,三岁孩童都能写!”
王勃笔尖未停,续上“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这一句落纸时,贺知章的眉毛忽然挑了挑,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坐首了些,指尖的胡须也不捻了,目光紧紧黏在笺纸上。
周围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有懂律诗的文人开始小声议论:“这对仗倒工整,‘星分’对‘地接’,‘翼轸’对‘衡庐’,气象还算开阔。”
李穆的脸色沉了沉,却仍嘴硬:“不过是些虚架子,有什么稀罕?”
王勃像是没听见,笔锋继续游走。
砚台里的墨越来越少,写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时,笔尖己快干了,字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
李穆见状,刚要开口嘲讽,却被王勃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他抬手将破砚台倒扣在笺旁,最后一点墨汁顺着砚台边缘滴下来,正好落在“越”字的收笔处,像是给这半句诗添了颗定心丸。
紧接着,王勃手腕猛地一顿,笔锋骤然转劲,写下“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好!”
贺知章终于忍不住拍了案,声音洪亮得震得烛火都颤了颤,“‘物华’对‘人杰’,‘天宝’对‘地灵’,用典却不晦涩,这才是初唐律诗该有的气象!”
席间瞬间静了下来,连那些起哄的纨绔都闭了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方素笺上。
李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紧紧攥着酒盏,指节泛白。
王勃却似浑然不觉,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望向窗外的赣江——江面上正有晚霞铺展开,几只孤鹜斜斜掠过水面,与秋水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
他的眼神亮了亮,笔尖在素笺上一顿,墨虽尽了,却像是有千钧之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十西个字落纸的瞬间,整个滕王阁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连江风都似停了,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赣江隐约的涛声。
贺知章快步走到案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素笺,手指都在微微发颤,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着颤音的语气念出这两句诗,念完后,竟久久说不出话,只是反复点头:“绝了!
这一句,足以压过初唐所有律诗!”
“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满座的喝彩声像潮水一样涌来,连侍立在旁的婢子都忘了规矩,跟着拍手。
王勃站在案前,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里,藏着几分无人察觉的疲惫。
李穆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刚想装作没听见赌约,就见苏砚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方被踩脏的湿诗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李公子,赌约你应了,现在该履约了——给王兄磨墨,再给寒门士子道个歉。”
周围的目光全聚在李穆身上,有戏谑的,有嘲讽的,还有些文人抱着胳膊,明显是在看他出丑。
李穆的手指攥得更紧了,酒盏的边缘都快被他捏变形,却终究没敢违逆——他知道,今天若是不认账,明天“李穆输赌赖账”的名声就会传遍洪州,连他父亲的脸面都要被丢尽。
“磨墨就磨墨!”
李穆咬着牙,一把抓过王勃的破砚台,从案上取了块墨锭,胡乱地在砚池里转着,墨汁溅得满案都是,却没磨出多少来。
王勃看着他那副狼狈模样,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那张写着“落霞孤鹜”的素笺叠好,放进怀里。
贺知章走过来,拍了拍王勃的肩膀,又看向苏砚,眼里满是赞许:“方才是你为这位王兄解围吧?
好眼光,好风骨!”
他拉过王勃的手,又揽住苏砚的肩,“来,咱们仨喝一杯,今日能得见这般好诗,是我贺知章的福气!”
三人走到角落的空桌旁,侍婢很快添了酒盏。
贺知章端着酒,兴致勃勃地问王勃:“王兄这‘落霞孤鹜’一句,是怎么想出来的?
真是绝了!”
王勃刚要回答,苏砚却忽然想起方才王勃补在湿诗稿角的那半行字,趁王勃低头斟酒的间隙,悄悄从怀里摸出青铜砚台——砚台的暖意还在,砚池边缘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淡光。
他又瞥了一眼王勃怀里露出的素笺边角,隐约能看到那半行被茶水晕开的字迹,其中“武”字的笔画,竟与砚台云纹的走势隐隐重合。
苏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将砚台凑得更近些,借着烛火仔细看——那“武”字的竖钩,正好与砚台云纹的一道弧线对上,像是早就刻好的一样。
“苏兄在看什么?”
王勃抬起头,正好撞见苏砚的目光,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砚台倒是别致,看着像是老物件。”
“家传的玩意儿,”苏砚迅速将砚台揣回怀里,笑着岔开话题,“王兄刚在那湿诗稿上补的字,我没看清,不知写的是什么?”
王勃的指尖顿了顿,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语气有些含糊:“没什么,不过是被茶水溅了,补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记不清了。”
贺知章没察觉两人间的微妙,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诗句,苏砚却没再听进去——王勃的反应太反常了,那半行字绝不是“无关紧要”,再加上青铜砚台的异动,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悄悄看向西首的周大人,见那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正低头跟侍从说着什么。
侍从点头后,快步走出滕王阁,周大人的目光扫过苏砚这边,眼神阴沉沉的,像是淬了冰。
苏砚心里一沉——周大人果然在盯着王勃,而且看这架势,是要把王勃的名字报上去。
他攥紧了怀中的青铜砚台,砚台的暖意似乎更浓了,像是在提醒他,这场滕王阁宴上的诗名远扬,或许只是更大风暴的开始。
江风再次吹进阁内,烛火晃得人眼晕。
贺知章还在与王勃谈论诗艺,李穆早己没了踪影,唯有周大人的身影在角落里,像一块阴云,笼罩着这满座的诗兴。
苏砚看着王勃认真讨论诗句的侧脸,忽然觉得,那“落霞孤鹜”的惊艳背后,或许藏着远比诗才更沉重的东西——而他怀里的这方青铜砚台,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