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后山老林子里的野狼牙,带着倒钩,刮在人脸上,生疼。
孟轩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明显大了好几号、袖口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棉袄又紧了紧,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揣在破洞里,指尖冰凉。
他跺了跺脚,脚下那双露着脚趾头的单布鞋,踩在院子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天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院子角落那堆柴火,盖了层薄薄的雪,看着就冷。
爹孟大牛在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闷头收拾打猎的家伙事。
一张半旧的黑角弓,被他用沾了兽油的粗布,一遍遍擦拭着弓臂。
旁边放着几支羽箭,箭簇磨得发亮,闪着寒光。
爹不说话,只是偶尔抬起那双被山风刻满深纹的眼睛,望望村口那条被积雪覆盖、蜿蜒消失在山坳里的小路。
孟轩知道爹在看什么。
半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娘就是顺着那条路走的。
那天雪更大,风呜嗷呜嗷地叫,娘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裳,蹲下来,用力抱了抱他。
娘的身上,有股好闻的、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风雪的气息。
“轩儿,听话。”
娘的声音有点哑,眼圈红红的,像抹了山里的红果子汁,“娘……有事要出趟远门。
这个,你收好。”
娘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东西入手沉甸甸、凉冰冰的。
孟轩低头一看,是个小塔,灰扑扑的,看不出什么材质,像是石头,又像是陈年的木头。
塔身歪歪扭扭,一共七层,可每一层都雕得粗糙无比,线条蠢笨,甚至有几处还裂着细小的缝,丑极了。
“娘,这是啥?”
五岁的孟轩,声音带着孩童的糯。
娘没首接回答,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眼神复杂得像后山起了雾的深潭:“好好留着,千万别丢了。
等娘回来。”
说完,娘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嘴唇紧抿、一言不发的爹,转身就踏进了风雪里。
那青色的背影,很快就被漫天飞舞的雪片子吞没了,再也看不见。
爹在原地站了许久,像一尊冻僵的石头雕像,然后猛地转身进屋,重重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从那以后,爹的话更少了。
孟轩从破棉袄的内兜里,摸出那个丑丑的小塔。
半年过去,小塔还是老样子,灰扑扑,丑兮兮,握在手里,那股沉甸甸的凉意也没变。
他用指甲抠了抠塔身上的裂缝,啥也抠不下来。
村里一起玩闹的狗娃、铁蛋他们,有一次瞧见了这塔,都指着鼻子笑话他。
“孟轩,你娘就给你留个这破玩意儿?
哈哈哈,丑死啦,扔粪坑里都没人要!”
“没娘的孩子,拿着个没用的丑塔!”
孟轩当时气得扑上去,和笑得最凶的铁蛋扭打在一起,滚了一身的泥。
他个子小,被铁蛋压在身下揍,鼻子打破了,血滴在胸前,染红了粗布衣裳。
可他死死咬着牙,没哭,也没让小塔脱手。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爹,像拎小鸡崽一样把铁蛋扯开,黑着脸把他拽回了家。
爹没骂他,也没安慰他,只是打来盆水,粗手粗脚地给他擦洗脸上的血和泥。
爹的手上全是老茧,刮得他脸生疼。
“收好你娘给的东西。”
爹最后只闷声说了这么一句。
孟轩把小塔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塔身硌得掌心生疼。
他才不会丢,这是娘留下的。
可是娘,你到底去哪儿了?
啥时候回来?
轩儿和爹,都快忘了你身上的味儿了。
“进屋!
点灯!
想冻死在外头吗?”
爹粗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孟轩赶紧把小塔塞回内兜,小跑着钻进屋里。
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西壁透风。
一盏小小的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了一角黑暗,投下父子俩晃动的、巨大的影子。
爹从灶台上的大锅里,舀出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又拿出一个黑乎乎的、硬得能砸死狗的窝窝头,掰了一大半给孟轩,自己只留下小半。
粥是糙米混着野菜熬的,几乎没几粒米,窝窝头嚼在嘴里,拉得嗓子疼。
孟轩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稀粥,努力把窝窝头咽下去。
爹吃得很快,呼噜呼噜几口就把粥喝完,然后拿起那小块窝窝头,慢慢啃着。
“开春了,山里的雪化一化,爹就进山。”
爹忽然说,“看能不能打到点大货,换点粮食,再给你扯块布,做双新鞋。”
孟轩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爹,山里冷,还有大虫……怕个球!”
爹瞪了他一眼,“老子打了十几年猎,还能让畜生啃了?
吃饱了就滚去睡,明儿早点起,把院里的雪扫了。”
“哦。”
孟轩低下头,把最后一点窝窝头塞进嘴里。
夜里,孟轩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硬邦邦、味道刺鼻的旧棉被。
爹在他旁边,己经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寒气一阵阵往里钻。
他冻得手脚冰凉,怎么都睡不着。
他悄悄又把小塔摸出来,紧紧攥着。
塔身的冰凉,似乎比这冬夜更刺骨。
他把塔贴在胸口,好像这样就能离娘近一点。
“娘……”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鼻子发酸,但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爹说过,男娃不能老哭鼻子。
日子就像村头那架破旧的水车,吱吱呀呀,缓慢而重复地转动着。
积雪融化,又覆上新雪,眼看年关将近,村里偶尔能听到几声零星的爆竹响,空气里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喜庆气。
但猎户孟大牛家,依旧清冷。
孟大牛还是时常进山,但收获总是不好。
有时能带回来一只瘦了吧唧的山鸡,或是一只傻狍子,更多的时候是空手而归。
父子俩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窝窝头越来越黑,粥也越来越稀。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
村里家家户户飘出诱人的肉香和蒸馍的甜气。
孟轩蹲在院子里,用力劈着柴,小脸冻得发青,手背上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
爹一早就进山了,说无论如何,小年夜也得让家里见点荤腥。
天快黑透的时候,爹才回来。
脚步声沉重得异常。
孟轩丢下柴刀跑出去,看见爹佝偻着腰,空着手,脸色比天色还难看。
“爹……”孟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孟大牛没应声,拖着步子走进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灶膛前,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哆嗦着手装了锅烟叶,凑到油灯上点燃,猛地吸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
那一晚,父子俩的晚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连窝窝头都没了。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着爹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上是孟轩看不懂的疲惫和……一丝绝望。
夜里,孟轩又被冻醒了。
他听见爹在炕那头翻来覆去,压得破旧的炕席吱嘎作响,偶尔还有极力压抑着的、沉重的叹息声。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越下越大。
呜咽的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野兽隐隐的嚎叫,让人心头发毛。
第二天,雪还在下,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爹起来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了很久。
“没粮了。”
爹哑着嗓子说,像是对孟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能再等了。”
“爹,你要进山?”
孟轩心里一紧,这么大的雪,山里得多危险!
“在家待着,锁好门,谁叫也别开。”
孟大牛开始默默地检查弓箭,把砍刀磨得飞快,别在腰后。
他穿上那件最能挡风的旧皮袄,戴上破旧的皮帽子。
“爹……”孟轩跑过去,拉住爹的衣角,眼里满是恐惧。
孟大牛低头看着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因为瘦,显得格外大。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胡乱在孟轩头上揉了一把,动作有些僵硬。
“听话。
爹给你弄肉回来过年。”
说完,他挣开孟轩的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漫天风雪里。
那高大的背影,很快就被飞舞的雪幕吞噬。
孟轩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家里。
时间过得慢极了。
他扫了院子里的雪,又把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就是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村口的方向。
雪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天快黑的时候,孟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爹从来没出去过这么久。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在门槛上时,院门外传来了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
孟轩猛地跳起来,拉开院门。
风雪立刻倒灌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
门外,一个血人踉跄着扑了进来,重重摔在雪地里。
是爹!
孟大牛浑身是血,皮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胸口一道可怕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在汩汩冒着血水。
他脸色惨白如雪,嘴唇乌青,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那张黑角弓不见了,砍刀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爹!”
孟轩尖叫一声,扑了过去,试图把爹从雪地里扶起来。
可五岁的孩子,哪有力气拖动一个壮年汉子。
孟大牛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看到孟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血沫子。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摸摸儿子的脸,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缓缓闭上。
“爹!
爹!
你醒醒!
你别睡!”
孟轩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爹,冰冷的雪和温热的血混在一起,沾了他一身。
他哭着,喊着,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显得异常凄厉。
邻居被惊动了,几个汉子帮忙把孟大牛抬进了屋,放在冰冷的土炕上。
有人去请了村里略懂草药的赤脚郎中。
郎中来看过,清洗了伤口,敷上草药,却只是摇头。
“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又冻坏了……看造化吧。”
郎中留下几句话,叹着气走了。
邻居们安慰了孟轩几句,也陆续离开。
外面风雪依旧,屋里只剩下油灯如豆,和孟轩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跪在炕沿,看着爹毫无生气的脸,胸口那可怕的伤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微起伏。
寒冷和饥饿像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身体。
恐惧和绝望,则像无形的冰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和爹一起。
他颤抖着从内兜里掏出那个丑丑的小塔,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冰冷的塔身,似乎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娘……爹……怎么办……轩儿怎么办……”他语无伦次地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冰冷的小塔上,和爹伤口渗出的血混在一起。
一滴滚烫的眼泪,混着鲜红的血,恰好落在了小塔最顶层那个歪歪扭扭的塔尖上。
突然!
那滴血泪,像是被塔身吸收了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那丑丑的、灰扑扑的小塔,猛地变得滚烫!
孟轩被烫得下意识想松手,但那小塔却像黏在了他掌心一样。
一道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灰光,自塔身内部透出!
光芒越来越盛,瞬间照亮了孟轩惊恐苍白的小脸,也照亮了这间破败、寒冷、充满绝望的小屋。
小塔表面那些丑陋的裂缝,在光芒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延伸,勾勒出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案。
塔身在他手中轻微震颤着,发出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孟轩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呆呆地看着手中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光芒渐敛,最终凝聚在塔底。
那原本浑然一体的塔基,竟然无声无息地……洞开了一扇门!
门内,不是实心的塔身,而是一片深邃的、旋转着的、无法形容的混沌光芒。
一股温暖、祥和、带着淡淡异香的气息,从哪扇小小的门内飘散出来,瞬间驱散了孟轩周身的寒意。
他怔怔地,下意识地,朝着那扇光芒流转的小门,伸出了一根颤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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