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站在医院天台边缘，强风吹得她白大褂猎作响。
下面是缩成玩具盒大小的城市，车流无声移动，行人如蚁。
她抬起右手，凝视着它不受控制地颤抖——神经外科最出色的后起之秀，连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
“重度抑郁症伴随躯体化症状。”
三天前，她的导师陈教授惋惜地在诊断书上写下这行字，“林微，你需要休息，立刻停止所有手术。”
对她而言，停止手术等于停止呼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机械地接起。
“微微，你刘伯伯明天六十大寿，你必须到场。”
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命令。
“妈，我明天有台紧急手术。”
她撒谎，声音干涩。
“什么手术比你的终身大事还重要？
刘伯伯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他家和我们生意上往来密切，你嫁过去就是享福...”林微闭上眼，任母亲的声音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二十八年来，这一幕无数次重演。
无论她多么努力——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医学院，成为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在顶刊发表研究成果——在父母眼中，她永远比不上那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哥哥和混日子的弟弟。
“...听说刘伯伯前妻就是受不了他那些特殊癖好才离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忍忍就过去了...”母亲仍在絮叨。
“他性骚扰过我。”
林微突然打断。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然后是不耐烦：“你又来了，总是这么敏感。
刘伯伯就是拍拍你的肩，夸你漂亮，怎么就是骚扰了？”
林微的左手紧紧抓住栏杆，指节发白。
那根本不是拍拍肩那么简单。
那个老男人曾把她堵在洗手间外，手在她身上游走，酒气喷在她脸上：“跟你父母一个德行，装什么清高？”
她当时尖叫着推开他，跑回宴会厅，向父母哭诉。
他们却责备她不懂事，毁了重要的商业会谈。
“妈，我上周发表的论文，你们看了吗？”
她突然问，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
“什么论文？
哦，就你那些医生的事情。”
母亲语气敷衍，“对了，你哥上个月谈成了一个大项目，你爸奖励他一套别墅。
你说你要是早点结婚，不也能过上好日子？”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她弯下腰。
她刚刚在《柳叶刀》上发表了重要研究成果，医院上下都在庆祝，而她的家人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在乎。
“我明天会去的。”
她轻声说，挂断了电话。
风越来越大，她站在边缘，一只脚己经悬空。
这一刻，她想起了许多事。
小学时考了满分，兴冲冲回家，父母却只关心哥哥及格了的数学试卷；中学时被同学霸凌，书包被扔进厕所，回家哭诉却被骂“一定是你自己有问题”；大学时拿到全额奖学金，父母却抱怨她不该学医，浪费了嫁人的黄金年龄。
还有赵磊，她以为的真爱。
那个曾握着她的手说“我理解你”的心理医生，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拿着她的病历本轻蔑地说：“你这样的原生家庭，根本不适合结婚。”
所有人都说她太敏感，想太多，不够坚强。
可是她己经努力了，真的努力了。
按时服药，每周心理治疗，坚持工作。
她试图用成就填补内心的空洞，却发现那洞越挖越深。
手抖得更厉害了。
昨天在手术台上，她差点拿不住手术刀，是助手及时接手才没酿成大错。
作为医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她不能再上手术台了。
失去了医生这个身份，她还剩下什么？
一个不被爱的女儿，一个被抛弃的恋人，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病人。
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烁着“爸爸”。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林微，你妈说你不愿意明天参加刘伯伯的寿宴？”
父亲的声音冷硬，“我告诉你，这桩婚事我们己经谈妥了，你不去也得去。”
她深吸一口气：“爸，我病了，重度抑郁症。
医生说我需要休息。”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是嗤笑：“抑郁症？
那都是西方人编出来的富贵病。
我们那个年代，谁不是苦过来的？
你就是太脆弱，经不起风浪。”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爸，我真的很痛苦...痛苦？”
父亲打断她，“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吗？
生意失败才是痛苦，资金链断裂才是痛苦！
我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就用‘抑郁症’来推脱？”
她不再说话，只是听着父亲细数养大她的花费，听着他抱怨生意艰难，听着他说“女孩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的”。
“明天下午五点，司机去接你。
打扮漂亮点，别给我丢脸。”
最后通牒后，电话被挂断。
林微缓缓放下手机。
她看向自己颤抖的右手，这只曾经握过手术刀，拯救过无数生命的手，如今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
或许，她从来就没有掌握过。
她从口袋里掏出药盒，那是今天早上陈教授开的新药。
她仔细阅读着副作用说明——嗜睡、体重增加、性功能障碍...就是没有“幸福”。
她松开手，药瓶从三十层高楼坠落，消失不见。
然后，她向前迈出一步。
坠落的感觉出乎意料地平静，风声在耳边呼啸，城市在她眼前急速放大。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后悔，但奇怪的是，内心只有一片死寂。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最后想到的是：要是有来生，她只想做一个被爱的人，哪怕平凡，哪怕丑陋。
黑暗吞噬了她。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林微猛地惊醒。
窒息感让她本能地挣扎，西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浑浊的河水冲入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不是从天台跳下来了吗？
怎么会在水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疑问，她拼命划水，试图浮出水面。
身体异常笨重，仿佛不是自己的。
好不容易冒出头顶，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不是她熟悉的城市景观，而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两岸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远处隐约可见茅草屋顶。
这是哪里？
来不及细想，一股急流卷来，将她再次拖入水中。
她拼命挣扎，手臂却撞到水下的岩石，痛得她几乎晕厥。
力气在迅速流失，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再次死去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抓紧！”
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
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往岸边拖，几经挣扎，终于被拖上了岸。
她趴在泥泞的河岸上，剧烈地咳嗽，吐出好几口河水。
“我的老天，这是哪来的姑娘？”
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林微勉强抬起头，看见一对中年男女站在面前。
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穿着粗布短打；妇人围着褪色的头巾，面容慈祥，眼中满是关切。
“你没事吧，姑娘？
怎么掉河里了？”
妇人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微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不是生理上的不能，而是心理上的障碍——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她窒息。
“看样子是吓坏了。”
男人摇头，“这一带河水急得很，每年都淹死人。”
林微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情况。
她穿着一身破烂的古代粗布衣裙，身体...异常肥胖，手臂粗壮，手指短胖。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挣扎着爬到河边，借着水面倒影看去——水中的倒影是个完全陌生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皮肤黝黑，满脸脓疮，肥胖得几乎认不出五官。
“啊...”她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也陌生而粗哑。
这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的声音！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来，却因体力不支而踉跄。
妇人连忙扶住她。
“小心点，姑娘。
你是哪家的人？
我们送你回去。”
林微茫然地看着他们，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不是她熟悉的身体。
远处，几个在田间劳作的村民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李大山，这谁啊？”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问道。
“不知道，从河里救上来的。”
壮实男人回答。
村民们围上来，好奇地打量着林微。
当他们看清她的容貌时，不少人露出嫌恶的表情。
“老天，这姑娘长得可真...”一个妇人小声嘀咕，被身边的人用手肘捅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但那些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惊讶，同情，然后是难以掩饰的厌恶。
林微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从小到大，她因为漂亮而被同龄人排挤，被说是“靠脸上位”；而现在，她因为丑陋而被嫌弃。
原来，无论美丑，她都是不被接纳的异类。
“看她这身打扮，不像附近村子的。”
有人评论道。
“是不是上游漂下来的难民？
听说那边发了洪水。”
李大山转向林微，语气温和了些：“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家在哪里？”
林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谁？
林微吗？
那个二十八岁的女医生，己经从天台跳下，死了。
现在这个丑陋的身体又是谁？
见她迟迟不回答，李大山的妻子王氏轻声道：“怕是吓坏了，先带回咱家吧？”
李大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林微狼狈的样子，终于点头：“成，先带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
王氏扶着林微，温柔地说：“丫头，别怕，跟我们回家。”
“家”这个词刺痛了林微。
她刚刚逃离了一个从未给过她温暖的家，现在却要跟着陌生人去另一个“家”？
但她无处可去。
她任由王氏搀扶着，踉跄地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村民们的目光如芒在背，那些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长得这么丑，怕是嫁不出去了...李大山家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还捡人回去...看她那样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以为自己己经习惯了伤害，但原来，痛苦永远能找到新的方式袭击你。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村口的一间茅草屋时，林微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感到王氏紧紧抱住了她，那个粗糙长茧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声音焦急而关切：“丫头！
丫头！
你怎么了？
别吓婶子啊！”
那是林微两辈子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紧张地拥抱。
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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