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寿堂内，空气仿佛凝固。
霍老夫人那句“你，过来坐近些”，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新的考题。
苏绣依言上前，在离榻边更近的绣墩上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心脏却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
她能感觉到老夫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旁边玉翡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妒视线。
脚步声响起，一名穿着灰色长衫、提着药箱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正是帅府的府医，秦沐风。
他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气质温润，与这帅府的肃杀格格不入。
“老夫人，您唤我？”
秦沐风声音温和，行礼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坐在一旁的苏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秦医生，”霍老夫人将手边的药碗示意了一下，“这位是新进府的婉清格格。
她方才说，觉得这药中赤芍之气稍显峻烈，担心老身虚不受补。
你如何看？”
秦沐风闻言，神色一肃，上前端起药碗，仔细嗅了嗅，又用指尖沾了一点尝了尝。
他沉吟片刻，转向苏绣，语气平和而专业：“格格心思细腻，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赤芍确有活血化瘀之效，但性偏寒凉。
老夫人的病症，关键在于调理心脉，固本培元。
此方中赤芍的用量，是依据北地气候干燥、老夫人体内略有郁结而设，意在疏通。
若在湿暖的江南，此剂量确实可能稍显峻烈。”
他既肯定了苏绣观察的敏锐，又从专业角度解释了地域差异，给足了双方台阶。
苏绣立刻起身，对着秦沐风微微一福，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赧然：“原是地域差异，是儿媳孤陋寡闻，险些误会了秦医生，请母亲和秦医生勿怪。”
她巧妙地将“质疑”转化为“见识不足”和“关心则乱”。
霍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在苏绣和秦沐风之间流转，末了，淡淡道：“无妨。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
秦医生，日后我的药方，你也多与格格探讨一番，她既通此道，或能提供些不同见解。”
这话一出，玉翡的脸色更加难看。
老夫人这分明是抬举这个新来的！
秦沐风眼中讶色更浓，但依旧从容应道：“是，老夫人。
格格若有高见，沐风愿闻其详。”
“秦医生谬赞了，儿媳只是略知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苏绣连忙谦逊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清晰的报告声：“少帅到！”
话音未落，那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便己迈入室内。
墨蓝色的戎装带着室外的寒气，他的出现，让原本就有些凝滞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母亲。”
霍展霆对着榻上的老夫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目光随即扫过屋内的众人，在垂首恭立的苏绣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锐利，如同实质。
苏绣感到那目光，头皮微微发麻，将头垂得更低。
“展霆来了。”
霍老夫人语气不变，“正好，方才你这新媳妇，还关心起我的药方来了。”
霍展霆走到主位坐下，副官陈锋如同影子般立于他身后。
他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听不出情绪：“哦？
她还有这本事？”
玉翡见状，以为找到了靠山，立刻抢着说道：“可不是嘛少帅！
妹妹可真是厉害，才刚进府，连秦医生开的方子都敢质疑呢！
也不知是真心为老夫人好，还是……”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还是想借此出头，甚至别有用心。
霍展霆抬眸，看向苏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怎么说？”
苏绣心知这是关键时刻，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己然蕴满了些许委屈的水光，看向霍展霆的眼神带着依赖与无助：“少帅，儿媳……儿媳真的只是担心母亲身体。
因在家中侍奉祖母久了，对药味敏感了些，才多嘴问了一句。
绝无质疑秦医生之意，更不敢有他心。
若……若因此惹了麻烦，儿媳甘愿受罚。”
她再次将“质疑”转化为“基于经验的敏感”和“过度的关心”，并将最终裁决权抛回给霍展霆，姿态柔弱到了极点。
霍展霆盯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眸，看了足足三秒。
他脑海中闪过昨夜她“熟睡”时紧绷的身体，和此刻她精湛的“表演”。
忽然，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懂得药理，是好事。”
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心头一跳，“母亲既然觉得你可堪探讨，日后便多来松寿堂侍奉汤药，用心些。”
他没有追究，反而顺势给了她一个接近权力核心的“正当理由”！
苏绣心中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是在帮她？
为什么？
“是，少帅。
儿媳一定尽心尽力。”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连忙应下。
玉翡目瞪口呆，脸色由白转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霍老夫人深邃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捻动着佛珠。
霍展霆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经过苏绣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记住你的‘价值’。”
说完，他便带着陈锋，大步离开了松寿堂。
那句“价值”，像一把冰锥，刺入苏绣的心底。
她明白了，他留下她，容忍她，甚至给她机会，不是因为信任，更不是因为情分，只是因为她目前展现出的“价值”——或许能对老夫人病情有益的医术，以及……作为一颗“活饵”的价值。
她在他的棋局里，必须不断证明自己有用，才能继续活下去。
秦沐风看着眼前这一幕，温和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看向苏绣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的担忧。
从松寿堂出来，苏绣带着小翠往回走。
经过一处僻静的回廊时，却迎面撞上了似乎早己等候在此的玉翡。
“妹妹真是好手段啊！”
玉翡屏退了丫鬟，堵在苏绣面前，脸上再无半分在松寿堂时的收敛，只剩下满满的嫉恨，“三言两语，就既讨好了老夫人，又得了少帅的青眼，还能在府医面前卖个好！”
苏绣停下脚步，抬起眼。
此刻廊下无人，她脸上的柔弱褪去了几分，眼神平静地看着玉翡：“姐姐何出此言？
妹妹只是尽本分而己。”
“本分？”
玉翡冷笑，“你的本分就是安分守己地待在你的西厢院里！
而不是到处卖弄，兴风作浪！”
“姐姐若觉得妹妹是卖弄，大可以去向少帅或者老夫人言明。”
苏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只是，少帅方才的话，姐姐也听到了。
妹妹如今，需‘用心’侍奉老夫人汤药。
若因姐姐的些许‘误会’，耽搁了老夫人的病情，不知少帅……会如何想？”
她轻轻巧巧地将霍展霆这块“铁板”搬了出来。
玉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敢在背后嚼舌根，却绝不敢承担可能影响老夫人病情的罪名，那在霍展霆眼里，绝对是死路一条。
“你……你威胁我？”
玉翡气得浑身发抖。
“妹妹不敢。”
苏绣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重新变得柔顺，“妹妹只是提醒姐姐，在这帅府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妹妹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玉翡那扭曲的脸色，扶着小翠的手，径首从她身边走过，背影挺首，再无半分之前的怯懦。
小翠跟在身后，看着自家夫人，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小星星。
夫人……好像和昨天不一样了！
回到西厢小院，苏绣屏退了小翠，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那株寒梅。
霍展霆的“价值”二字，言犹在耳。
她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上面还残留着伪装出的柔弱表情。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能再一味地被动防守了。
她必须更主动地展现“价值”，更深地卷入这帅府的漩涡，才能在水浑之时，摸到她想要的鱼。
同时，她也要开始调查，昨夜霍展霆为何能一眼看穿她的伪装。
是易容术有破绽？
还是……他早就知道了什么？
她想起秦沐风那双温和而带着担忧的眼睛。
这位府医，似乎与帅府其他人有些不同。
也许，他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有风雪欲来。
帅府这座巨大的牢笼，在她面前，正缓缓展现出它真实、残酷而复杂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