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零三分,A大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仿佛被时光精心切割出的独立结界。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再被竖首的百叶窗细致地梳理成一道道光栅,平行地铺在光滑的橡木长桌上。
其中一道光斑,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顾染摊开的《高级德语语法精讲》页边,像一道天然的、金色的刻度尺,精准地丈量着她今日计划的推进进度。
笔尖在米白色的道林纸上划过,发出稳定而轻快的沙沙声,这几乎是这片静谧空间里唯一的韵律,象征着一种高度秩序化的、不容打扰的专注。
顾染的指尖捏着一支极细的黑色按动水笔,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用力,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通往她理想未来的钥匙。
她腕上那只功能简洁的黑色运动手表,表盘清晰显示着实时时间,下方一行更小的液晶数字则冷酷地标注着当前任务区块:“德语进阶 16:00-17:30”。
她的整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精细划分的时间方块构筑而成的堡垒。
二十岁之前从这所顶尖学府本科毕业,二十五岁攒够足以覆盖未来五十年支出的被动收入,最迟二十六岁,她必须正式开启每周工作三天、休息西天的理想人生——这是顾染自高中起就镌刻在人生基石上、不容置疑的终极蓝图。
所有当下的行为,无论是啃噬晦涩的专业课,还是拓展诸如德语、摄影之类的“高收益潜力技能”,都是通向那座名为“提前退休”的彼岸的、经过精密计算的垫脚石。
她的日程本上,连“放松”和“必要社交”都被赋予了时间配额和产出要求。
“看,是顾染学姐。”
斜后方,两个刚坐下不久的女生压低声音交谈,目光不时瞟向窗边那道清丽却疏离的背影。
“啧,真是……只可远观。
听说她每天的时间表精确到分钟,走路都带风,生怕浪费一秒钟。”
“长得这么好看,却活得像个AI。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可是跳级上来的学霸,目标是二十岁毕业,跟咱们就不是一个赛道的。”
“校花又怎样?
我感觉她眼里除了书本和她的‘退休大计’,什么都装不下。
这种女生,只可欣赏,不可靠近。”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微风拂过湖面,在顾染专注的心神中未能激起半分涟漪。
校花的名头于她,不过是校园生态系统中一个无意义的标签,与“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数学竞赛冠军”一样,其价值仅在于能为简历增色,从而间接服务于“找到高薪工作加速资本积累”这一核心目标。
它们都不如“未来躺平资格证”来得实在和令人心动。
她现在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一条复杂迂回、充斥着特殊变位的德语虚拟语气规则上,眉心微微蹙起,不像是在学习语言,更像是在解一道关乎未来五十年养老金数额和安全边际的复杂数学难题。
她终于攻克了这个难点,流畅地在笔记上写下最后一条注解,然后翻过一页书,目光扫过页脚她自己标注的时间预估——17:15。
很好,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十五分钟。
这宝贵的十五分钟可以灵活运用,比如,预习晚上规划的摄影理论基础,或者处理一下图库网站的后台消息。
她满意地合上德语书,伸手,准备去拿旁边那本砖头般厚重的《单反摄影入门到精通》。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的刹那,旁边的空椅子,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了。
木质椅脚与瓷砖地面摩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
有人,坐了下来。
顾染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图书馆三楼这个时间段座位充裕得很,空旷的区域比比皆是。
若非必要,或者带有某种明确的目的性,很少有人会主动选择挨着一个陌生人坐下,尤其当她周围明显散发着“非请勿近”的低温气场时。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不悦,像一杯澄澈的冰水中落入一颗微不可见的尘埃,几乎可以忽略,但确实破坏了绝对的纯粹。
她维持着拿书的姿势,纤长的睫毛低垂,没有抬头,希望对方能敏锐地感受到这无声的、坚定的逐客令。
她的时间表上,没有预留应对这种突发社交的环节。
然而,预想中的离开并没有发生。
来人似乎非常安稳地坐定了,甚至能听到他放下背包的细微声响。
顾染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无视政策执行到底。
时间宝贵,是世界上最稀缺且不可再生的资源,绝不能浪费在任何无谓的干扰上。
她强行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手指坚定地落在了《单反摄影入门到精通》的书脊上。
“学姐。”
一个清朗的、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介于慵懒和认真之间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
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打扰到远处其他自习的同学,又足以清晰地、不容回避地传入她耳中。
顾染的笔尖,在刚刚合上的德语笔记本封面上,无意识地戳下了一个小小的、突兀的墨点。
她终于,抬起了眼。
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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