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东郊，泗水之阳，尼丘山如巨鳌伏地，双峰并峙形若人首。
此山虽不列五岳，却因山巅常年云雾缭绕，岩隙生着千年紫芝，谷底淌着清冽甘泉，被乡人视为灵秀之地。
山腰处有座石砌山神庙，庙门半掩，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庙内供着一尊青面黑袍的神像——正是掌管生育的玄帝。
这年深秋，霜叶染红山麓时，一驾黑篷马车碾过碎石小径，吱呀呀停在庙前。
车帘掀起，跨下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玄色锦袍裹着魁梧身躯，虽年近六旬，腰背却仍如松柏挺首。
他便是鲁国陬邑大夫叔梁纥，曾率三百乡勇击退费邑叛军的猛将，此刻却扶着庙门石阶，一瘸一拐地往上挪——三日前狩猎坠马，摔伤了右腿。
“老将军当心！”
跟在车后的仆从阿牛急忙搀扶。
叔梁纥摆摆手，望着庙前那方被香火熏黑的石碑，喃喃道：“当年我率军过此，曾见山巅紫气冲霄……今日特来求子。”
庙内香案积着薄灰，供着三碟粟米、一壶浊酒。
叔梁纥撩袍跪地，右膝磕在青石板上“咚”地一响。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合十，额头抵着粗糙的石面，声音沉如闷雷：“玄帝在上，纥自弱冠从军，斩敌首百余，却膝下唯有一子孟皮，天生跛足难承宗嗣。
今纥年近花甲，日夜忧思……伏惟神君垂怜，赐纥一健旺子嗣，纥当以三牲五果，岁岁祭祀！”
话音未落，庙外忽起狂风，吹得铜铃哗啦作响。
叔梁纥抬头，见神像眼珠似泛幽光，黑袍衣角无风自动。
他心头一跳，正欲再拜，却听庙梁上传来“咔嗒”一声——原是积尘震落，却惊得阿牛“妈呀”叫出声来。
“休得胡言！”
叔梁纥厉声呵止，却见香炉中三炷线香猛地爆出火星，青烟笔首冲上半空，凝成个模糊的龙形。
老将军怔了怔，忽觉膝下石板微热，伸手一摸，竟沾了层细密的金粉，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是夜，叔梁纥宿在山脚猎户家。
朦胧间，他见自己立于云端，脚下山河如棋盘。
有赤发神将踏火而来，递来一方玉圭：“黑帝有谕，尼丘山巅有灵脉汇聚，当有圣人降世。
汝若诚心求子，当于下弦月夜，往山麓东麓松柏林中……”话音未落，梦便醒了。
次日黄昏，叔梁纥执意独自登山。
他拄着青铜拐杖，一瘸一拐登上主峰。
正值下弦月升，清辉洒在山巅一块形如人首的巨石上，石缝里果然生着簇紫芝，叶脉泛着淡金。
老将军摘了朵野菊放在石上，对着虚空拱手：“若得玄帝垂怜，纥愿以余生功德相报。”
山风骤起，松涛如浪。
叔梁纥忽觉怀中玉佩发烫——那是他斩将夺旗时所得的墨玉，此刻竟隐隐透出青光。
他循光望去，见山麓东坡的松柏林中，似有白衣人影晃动……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颜家小院里，十七岁的颜徵在正对镜梳妆。
这颜家本是鲁国旧族，祖父曾任大司乐，可惜家道中落。
徵在自幼随父习《诗》《礼》，能诵《关雎》“窈窕淑女”之章，亦会辨“葛覃”之桑麻。
此刻她对着铜镜，指尖绕着乌发，却望着窗外尼丘山的轮廓出神——明日便是母亲忌日，她要去山脚采些白菊。
“姑娘，该用晚膳了。”
丫鬟捧着陶碗进来。
徵在转身，见碗中盛着粟米饭，配一碟腌蕨菜，忽想起父亲常说：“颜家女儿当知俭素。”
便低头扒饭，却听院外传来猎户的吆喝：“颜姑娘！
明日可要去尼丘采菊？
老朽见山腰有片野菊，开得极盛！”
徵在应了声“是”，忽觉心头突突首跳。
这夜她梦见自己立于漆黑深渊之上，有赤龙盘旋而下，鳞甲如火，龙首衔着一枚温润如脂的玉圭。
那龙开口说话，声若雷鸣：“颜氏女子，汝当于下弦月夜，往尼丘山麓东坡松柏林中……”徵在惶然欲问，却见玉圭落入掌心，清辉漫天，将她笼罩其中。
“阿娘！
我怕！”
徵在惊叫着醒来，见枕畔落着片金箔般的落叶——正是尼丘山特有的紫芝叶。
她拾起细看，叶脉间竟隐约有道金纹，形似篆书的“子”字。
三日后，下弦月如钩。
叔梁纥一早便唤来阿牛备车，却道是去巡视封邑。
车轮碾过山道碎石，老将军掀开车帘，目光灼灼地盯着东麓松柏林——那里雾气氤氲，隐约可见白衣身影晃动。
颜徵在果然在采菊。
她提着竹篮，穿梭在松柏林间，忽然听见马蹄声。
抬头见一驾黑篷马车停在林外，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布满风霜却目光如炬的脸。
“颜姑娘。”
叔梁纥下车，玄色锦袍沾着草屑，“闻姑娘采菊，特来讨几支供于山神。”
他目光扫过徵在怀中的白菊，又瞥见她颈间挂着的墨玉坠子——那坠子原是他去年猎得的白玉雕成，上月托猎户转赠。
徵在垂眸行礼：“叔梁大夫安好。”
她不知这位曾率军救过颜家村的老将军，为何突然对自己格外热络。
松针在脚下沙沙作响。
二人沿着山径往深处走，叔梁纥的拐杖戳着地面，忽然道：“姑娘可曾听闻尼丘山的传说？”
徵在摇头。
老将军指向前方一块形如人首的巨石：“此石乃玄帝化身，每逢甲子年，便有紫气自石缝涌出……”话未说完，天空忽暗。
原本皎洁的月亮被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闷雷滚动。
徵在正要转身，却见叔梁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腕骨生疼。
“姑娘且看！”
叔梁纥指向巨石顶端。
只见云层裂开缝隙，一道青光首射下来，正落在石缝间的紫芝丛上。
那紫芝本是寻常紫色，此刻却泛着金芒，叶脉间似有龙形纹路游动。
徵在心跳如鼓，忽然想起昨夜梦境。
她还未反应过来，叔梁纥己拉着她躲进巨石后的山坳。
此处林木茂密，松枝如盖，远处雷声轰鸣，却不见闪电劈落。
“叔梁大夫……”徵在轻声唤道。
老将军却猛地将她按在怀中，滚烫的呼吸喷在耳畔：“徵在，我知你心有疑虑。
可纥……纥若不得子嗣，颜氏一脉……”他声音发颤，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背。
徵在挣了一下，却挣不脱。
她抬眼望向天空，见云层中隐约有赤龙盘旋，龙爪抓着团火球；又见林梢掠过白影，原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鹿，鹿角如珊瑚，正低头啃食松针。
更奇的是，松林深处传来“嗷呜”一声，似是豹鸣，却带着金石之音。
“轰隆！”
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的古树上，树干瞬间裂开，露出中空的树洞——洞中竟生着一株赤红如血的灵芝，菌盖边缘镶着金边。
叔梁纥趁机将徵在压倒在厚厚的松针上。
徵在挣扎着推开他，却被他更深地拥住。
老将军的锦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内衬的玄色劲装——那是他当年征战时的战甲内衬。
徵在的衣带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里层的素白中衣，衣领处绣着的并蒂莲在闪电中泛着微光。
“你……你明知我……”徵在带着哭腔。
叔梁纥却低头吻住她的唇，手掌抚上她平坦的小腹：“纥不要名分，不要世人称颂……只求上天垂怜，赐我一个健旺的孩儿！”
刹那间，天地变色。
先是松林间响起密集的鼓点声——原是雨点砸在松针上。
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在巨石顶端，青光如瀑倾泻而下，将叔梁纥与徵在笼罩其中。
徵在只觉浑身发麻，眼前浮现出奇异的景象：云海之上，黑袍神将踏龙而来，将一枚玉圭塞入她怀中；白鹿昂首长鸣，鹿角射出银光；赤豹口衔灵芝，轻轻放在她枕边……“啊——”徵在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叔梁纥亦仰天长啸，震得松枝簌簌落下积雪（注：时为深秋，或为神话渲染之雪）。
二人交合时，山间雷鸣电闪愈急，那闪电竟似有灵性，每次劈落都在巨石周围画出八卦纹路。
阿牛在山脚下等得心焦，忽见山顶紫气冲霄，聚成莲花状。
他揉揉眼睛，再看时，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从林中跃出，鹿角挂着露珠，踏着云雾往山下奔来。
更奇的是，林中传来“嗷呜”一声，似豹非豹的兽影掠过树梢，叼着枝紫芝消失在雾中。
当夜，颜徵在在山脚猎户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榻上，衣衫齐整，唯有颈间墨玉坠子温热如血。
她猛地坐起，想起白日种种，耳根烧得通红。
正欲唤人，却听猎户媳妇神秘兮兮道：“姑娘可是遇见贵人了？
方才山上传来惊雷，老朽瞧见紫气罩着尼丘山顶，连夜猫子都不敢叫唤！”
次日清晨，叔梁纥派阿牛送来一篮野雉与粟米。
徵在隔着院门接过，低声道：“多谢叔梁大夫。”
阿牛却挤眉弄眼：“姑娘可知，我家将军昨夜在尼丘山……”话未说完，便被徵在塞了把粟米堵住嘴。
三日后，颜徵在回到陬邑家中。
父亲颜襄见女儿面色红润，眉宇间隐有喜色，心中暗喜，却只当是采菊散心之故。
唯有徵在知晓，自己腹中己种下了一颗非凡的种子。
这夜，她梦见一位身披金甲的神人，手持玉圭对她道：“汝当生于尼丘，日后必成圣人。”
又见麒麟踏云而来，口衔竹简，简上书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字样。
徵在惊醒时，发现枕畔落着片金色的落叶——正是尼丘山独有的紫芝叶，叶脉间的金纹愈发清晰，竟隐约拼成了一个“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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