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邮电所藏在一条民国老街上,青砖立面,拱形木窗,门楣水泥字斑驳:"Post & Telegraph 1923"。
推门进去,热气混着浆糊味扑面而来。
墙边一排绿色分拣柜,像巨大的中药柜,抽屉外钉着白铁皮标签:建设大街、红星路、胜利胡同……六名工作人员围在长案前,案上堆满信件、报纸、明信片。
头顶悬着一只15瓦白炽灯,灯罩被灰尘裹成毛玻璃。
"073,你负责胜利胡同、建设大街北段。
"老周把一捆信"啪"甩到她面前,"死信自己想办法,三天退不回就扣奖金。
"林知夏掂了掂,至少有二百封。
胜利胡同她熟——2025年那里是网红咖啡厅扎堆的"复古街拍圣地",此刻却连柏油路都没铺。
第二天一早,林知秋向老周申请去纺织厂送《工人日报》。
老周吐着烟圈调侃:“小丫头,建设大街的片子不够你跑?
还惦记上厂子了?”
“师父,我姐在纺织厂,我想顺路看看。”
她撒了个半真不假的谎。
老周把烟头踩灭:“成,那你从今天开始负责胜利胡同、建设大街北段,外加纺织厂宿舍。
"别耽误正事。
厂里人多眼杂,少说话。”
“还不拆包?”
老周催促道。
她拿起第一封信,忽然看见信封右下角一行铅笔字:沈一舟 收。
笔迹挺拔,像雪后竹枝。
更诡异的是,邮票正是划伤她的那枚"黄山云海",只是崭新、毫无血痕。
——沈一舟,那是母亲在ICU里喊的名字!
林知夏心脏猛地撞向肋骨,几乎撕开封口确认内容,被老周一烟杆敲在手背:"第二条!
""不准私拆。
"她讪讪收手,把信单独塞进胸前口袋。
“时候不早了,赶紧去送信吧,别耽误时间了!”
老周喊道。
林知夏应下,把报纸折成方砖,塞进邮包底层,又在车把绑了半袋富强粉——她打听到,厂里的“互助会”今天给产妇发福利,她准备以“邮局慰问”的名义混进去。
1纺织厂的大门比照片里更气派,两根水泥门柱刷着红漆,顶端各插一面国旗。
门楣上“第一棉纺织厂”六个铁铸大字,被太阳照得发亮。
穿蓝色工装的男女推着自行车,潮水般涌进涌出。
林知秋把车停到传达室,掏出盖有邮戳的“送报证”。
门卫是个秃顶大叔,正用半导体听刘兰芳的《岳飞传》,眼皮都没抬:“登记。”
她写下“林知夏,城东邮电所,送报+信件”,顺手递过去两颗“大前门”。
大叔把烟夹到耳后,挥手放行。
厂区比她想得大,一排排锯齿形厂房像匍匐的巨兽。
空气中飘着棉絮,阳光一照,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林知秋顺着指示牌找到“整理车间”,门口黑板写着今日生产指标:万米无疵布。
她深吸一口气,迈进去。
机器轰鸣,银梭飞穿。
女工们头戴白帽,口罩勒到耳后,只露出一双双眼睛。
林知秋一眼就认出母亲——年轻时的林秀兰。
二十三岁的林秀兰,腰杆笔首,站在最前排的“验布机”旁,手里探灯像一柄小剑,刷地扫过布面,一有瑕疵立刻用红绳结扎。
动作干净利落,像把一秒切成十份用。
林知秋眼眶发热,几乎要喊出声,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肩膀。
“喂,邮局的?
报纸给我。”
一个三十出头、梳飞机头的男人伸手,语气冲。
林知秋稳住邮包:“您是车间通讯员?
我要交给林秀兰。”
男人皱眉:“交给她?
她今天被罚站岗,没资格收报纸。”
“罚站?”
“布轴标签写错批长,扣班组十分,她得在黑板前站一小时。”
男人不耐烦,“给我一样,我代签。”
林知夏没动,目光穿过机器缝隙,看到母亲果然站在车间尽头的小黑板前,背脊笔首,像一株被暴雨压却不折的芦苇。
她心口一疼,把报纸往男人怀里一塞:“那你签收。”
转身走向母亲。
2“林秀兰同志?”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陌生。
林秀兰回头,一双杏眼带着血丝,却亮得吓人。
林知夏第一次发现,自己那总皱着眉的母亲,年轻时眼尾是微微上挑的,带着倔劲。
“我是邮局新来的,有您的信。”
她撒谎,从邮包里摸出一封空白的“征询意见函”——所里多出来的印刷品,盖了邮戳就算真信。
林秀兰愣了下,接过,手指上的胶布刮得林知秋手背生疼。
“谢谢。”
声音沙哑,却客气疏离。
林知夏不敢多说话,把富强粉袋子递过去:“邮局慰问产妇,您……需要吗?”
林秀兰苦笑:“我才二十二,连对象都没有,哪来产妇。”
林知夏恨不得咬掉舌头,赶紧补救:“那……给班组姐妹分吧。”
林秀兰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目光像验布灯,刷地扫过:“你叫什么名字?”
“林知夏。”
“林知夏?”
林秀兰喃喃,像在舌尖滚了一颗石子,“好巧,我也姓林。”
林知夏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腔而出。
就在这时,飞机头男人大步过来:“林秀兰!
谁让你私拆信件?
扣罚时间加倍!”
林秀兰脸色一白,却挺首脖子:“报告主任,是邮局同志给我的公事函,不是私拆!”
“还敢顶嘴?”
男人抬手就要推她。
林知夏脑子“嗡”一声,冲上去挡在母亲面前:“同志!
打人犯法!
《邮政法》规定,任何人不得冒领、隐匿、毁弃他人邮件,你阻挠公务,我可以报警!”
她声音清脆,在轰鸣车间里像一记锣。
周围女工纷纷停手,目光聚过来。
飞机头男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你等着!”
甩手走了。
林秀兰怔怔看她,像看一个从天而降的侠客。
林知夏后怕得腿软,却强撑笑:“信收好,我……下次还给你送。”
林秀兰忽然伸手,拂掉她帽檐上的棉絮:“小心点,厂里水深。”
那指尖的温度,穿过三十五年的光阴,烫得林知秋差点落泪。
走出纺织厂的大门,街面人声鼎沸,国营菜店门口排起长龙,提着网兜的大妈们抢购"春节***"带鱼。
她先奔胜利胡同。
胡同口有棵半枯的老槐树,树身钉着"5"号门牌。
5号院内传出收音机的《春节序曲》,一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正扫雪。
"沈一舟同志住这儿吗?
"她隔着门问。
男人抬头,二十五六岁,眉骨稜朗,眼神却温和:"我就是。
"“有一封信请签收一下”林知夏道。
沈一舟用抹布擦手,接过信,在邮票上停留半秒,像确认什么珍宝:"谢谢你,林……""林知夏。
"她赶紧补完。
"林知夏同志。
"他笑,眼角弯出浅褶,"辛苦你,除夕还上班。
"林知夏胡乱点头,推车就跑,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响铜铃。
——原来母亲梦里的人,这么早就己经出现3几条天的一个傍晚,她出厂门,发现沈一舟站在自行车旁,脚边放一只帆布工具袋。
“沈同志?”
沈一舟笑:“前几天我来修厂里的高频烘干机,远远就看到你义正辞严的样子。”
林知夏耳根发烫:“你听见了?”
“听见一点。”
他递过来一瓶汽水,“降火。”
橘子味在舌尖炸开,林知夏鼓足勇气:“你认识林秀兰?”
沈一舟顿了下,目光飘向厂区烟囱:“她救过我姐。
去年我姐怀孕晕倒在车间,是林秀兰背去医务室。”
林知夏心里一松,又莫名酸涩——原来母亲年轻时的善良,早己刻进别人的命运。
“你呢?”
沈一舟忽然问,“为什么帮她?”
林知夏被夕阳晃了眼,轻声说:“也许……上辈子她救过我。”
沈一舟笑出声,眼角弯成好看的弧:“那下辈子,轮到我救你。”
林知夏心口“咚”地一声,像有封信,被悄悄盖上了戳。
4夜里,她回到宿舍,把今天偷看来的母亲工号“纺-078”写在片区图背面,旁边加一行小字:“她比记忆里更锋利,也更温柔。
——1985.6.14”写完,她摸出那封“空白信”,发现背面竟多出一行钢笔字:“林知夏同志,谢谢你。
下回换我请你喝北冰洋。
——林秀兰”林知夏把信贴在胸口,仰面躺下。
窗外,厂区夜班汽笛长鸣,像1985年的月亮,正在升起。
她知道,自己正一点点,走进母亲的人生河流。
而河流的尽头,是她们母女两代人,从未好好说过一句“我爱你”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