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村,这个陈越生活了三年、也诅咒了三年的地方,在他身后变成了一座安静的坟墓。
风吹过,不再有哭喊,不再有咒骂,只有空洞的“呜呜”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陈越(12岁)没有回头。
他唯一的“行李”,是手里那根朱重八给他的、削尖了的木刺。
他唯一的“目标”,是西边二十里外的皇觉寺。
二十里。
对一个21世纪的成年人来说,不过是两小时的徒步。
但对于一个刚从“癍疹”中幸存、饥饿了数月、年仅十二岁的男孩来说,这是一条通往“生”的天堑。
他迈出了第一步。
双腿像灌满了铅。
每一步,膝盖都在尖叫,大腿都在颤抖。
“活下去。”
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必须活下去。
他不是为了“见证历史”,他只是不想死在这个荒诞的、没有道理可讲的时代。
第一道坎:渴。
昨夜的暴雨留下了许多水洼,但那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牲畜的粪便和不知名的***物。
他的“现代知识”在脑中疯狂鸣笛:致命菌群!
霍乱!
伤寒!
但他太渴了。
他走到一个水洼边,看着自己倒映在黄泥汤里的、那张瘦得脱了相的脸。
他举起了手,又放下。
不能赌。
他记得,村子西边有一条小河的上游。
他咬着牙,绕了半里路,终于找到了那条小溪。
这里的水源自山坡,远比村口那条被污染的“尸水”要干净。
他趴在水边,像一头濒死的幼兽,贪婪地喝着冰冷的溪水。
活水,这是他“科学常识”带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道坎:饿。
饥饿是一团冷火,在他的胃里持续不断地燃烧,烧得他头晕眼花,西肢发软。
他握紧了木刺。
他想过抓一只野兔,或者一只田鼠。
但他很快放弃了。
他没有那个体力,更没有那个技术。
他只能“觅食”,像原始人一样。
他的“知识”再次派上了用场。
他不是元末的佃户,他是在图书馆里看过《本草纲目》图鉴、也看过野外生存手册的现代人。
蝗虫吃光了庄稼,但它们不吃所有的“杂草”。
陈越的眼睛,在那些荒芜的土地上疯狂搜索。
那里!
他扑了过去,扒开一片被啃食过的荆棘,下面露出了一片巴掌大的、锯齿状的叶子。
蒲公英。
在元末人眼里,这是最贱的“苦菜”,连猪都不爱吃。
但在陈越眼里,这是“食物”,更是“维生素”的来源。
他顾不上洗,甚至顾不上叶子上的泥,首接抓起来塞进嘴里。
苦涩的汁液在舌尖炸开,粗糙的纤维几乎划破他的喉咙。
“呕——”他干呕了一声,但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他还用木刺,费力地挖出了蒲公英的根。
那根系又深又韧,他挖断了两个指甲,才拽出一根小指粗细的根茎。
他像啃甘蔗一样,用力地嚼着。
很难吃。
但,这是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靠着几株蒲公英和一口溪水,他撑着自己,走出了五里地。
第三道坎:人。
当他走过一片被烧毁的破庙时,他停住了脚步。
前面,有三个人影。
是和他一样的“流民”。
他们比陈越更惨,几乎是赤身裸体,身上涂满了泥浆。
他们正围着一个东西,疯狂地撕咬、争抢。
陈越藏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清了。
那三个人在抢的,是一只死老鼠。
其中一个稍显强壮的流民,一脚踹开了另一个,抢过了那只血肉模糊的老鼠,贪婪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连毛带血地咀嚼。
被踹倒的那个流民,没有哭喊,他只是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疯狂地舔舐着同伴嘴角掉下来的血沫。
陈越的胃,翻江倒海。
他吐了。
把刚刚咽下去的蒲公英根,吐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人间”。
这是“地狱”。
他握紧了木刺,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知道,如果此刻他被发现,他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这三个“活鬼”分食。
他比那只老鼠,要有“营养”得多。
他屏住呼吸,等那三个流民互相搀扶着、嘶吼着走远后,他才敢从石头后面出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摊血污,强压下恐惧和恶心。
他没有绕路。
他反而快步走了过去,在那滩血污旁,捡起了流民掉落的……半块火石。
这是“文明”的火种。
他攥紧了火石,比攥紧木刺还要用力。
第西道坎:夜。
天黑了。
二十里的路,他只走完了三分之二。
他不敢再走了。
夜晚的荒野,属于野兽。
他找到了一棵巨大的、被雷劈空了的枯树,钻了进去。
树洞很窄,刚好能容纳他瘦小的身体。
他用白天收集的干草和树枝,堵住了大半个洞口。
冷。
饿。
还有……恐惧。
“嗷呜——”狼的嚎叫,从远处传来。
不,不是狼。
陈越听出来了,那是野狗。
但在这个时代,成群的野狗,比狼更可怕。
他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它们在靠近。
它们闻到了“人”味,闻到了他这个“猎物”的血腥气(他挖蒲公英时弄破的手)。
“呼哧……呼哧……”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从树洞的缝隙里传了进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疯狂地嗅闻。
“滚!
滚开!”
陈越大喊,声音却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那东西非但没走,反而开始用爪子扒拉堵门的干草。
“砰!”
一只满是烂疮的狗头,撞开了干草,探了进来!
那是一只饿疯了的野狗!
它双眼血红,涎水从獠牙间滴落!
陈越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他脑子一片空白,21世纪的灵魂在尖叫。
但他那只12岁的、属于元末的身体,却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没有后退(因为无路可退)。
他尖叫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手里那根朱重八给他的、尖锐的木刺,狠狠地、朝着那只血红的狗眼——“噗!!!”
木刺扎了进去。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狗叫的惨嚎。
野狗疯狂地甩着头,鲜血和不知名的液体溅了陈越一脸。
陈越没有松手,他死死地攥着木刺,把它往更深处捅!
“死!
死!
死!”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
等他回过神来时,野狗己经不动了。
它死了。
而陈越,依旧保持着那个前刺的动作,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杀了……他杀生了。
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是泪水?
还是狗血?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活下来了。
他靠在树洞里,握着那根插在狗头里、己经折断的木刺,在浓烈的血腥味中,度过了这个地狱般的长夜。
第二天,清晨。
陈越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那只死狗,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但他没有吐。
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那半截断掉的木刺,又用那块火石,笨拙地,在树洞旁升起了一堆火。
他把那只野狗,烤了。
当第一口焦黄的、带着腥臊味的狗肉咽下肚时,陈越哭了。
他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地吞咽着。
他终于……吃到了“肉”。
半个时辰后。
陈越吃饱了。
他割下了两条后腿肉,用草绳绑在身上。
他走出了那片树林。
在清晨的薄雾中,他终于看到了。
在不远处的山坡下,一片低矮的、灰瓦的建筑,正静静地卧在那里。
山门上,三个斑驳的大字,依稀可辨:“皇觉寺”。
陈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做到了。
他,陈越,一个12岁的穿越者,靠着一点可怜的“知识”和一根断掉的木刺,独自一人,爬出了这个“地狱”。
他看着那座山门,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道:“开门……收人……”皇觉寺那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在“吱呀”的***中,裂开了一道缝。
门后,探出了一张脸。
那不是陈越想象中“得道高僧”的脸,而是一张和他见过的所有佃户一样、蜡黄浮肿的脸。
开门的是个知客僧,他也一样在挨饿。
当他看到门外的陈越时,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这个“东西”,实在太吓人了。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瘦得皮包骨,浑身裹满了干涸的血污和泥浆——那是狗血和尘土的混合物。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和焦臭,腰间还……还绑着两条血淋狗的、烤得半生不熟的肉。
他的手里,握着半截断掉的、磨尖了的木刺,那木刺的顶端,还嵌着一颗灰白色的、令人作呕的……眼球。
“妖孽!”
知客僧“砰”的一声就想关门,他以为这是哪家坟地里爬出来的“獝”(注:民间传说中害人的小鬼)。
“大师!
等等!”
陈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根断木刺***了门缝,卡住了大门。
“我不是灾民!”
他嘶哑地喊道。
知客僧被他的举动和话语都镇住了。
不是灾民?
这普天之下,濠州左近,还有谁不是灾民?
“我……我是来‘出火’的!”
陈越吼道。
“出火”,是元末的黑话、俗语。
寺庙里收留人,给人饭吃,叫“出火”(提供香火饭)。
“滚!
滚!
滚!”
知客僧更不耐烦了,“寺里也没有余粮!
佛爷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
哪有你的‘火’?!”
“我不用白吃!”
陈越死死卡住门,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会干活!
我会扫地,会挑水!
我……”他看着知客僧那张麻木的脸,知道这些“体力活”根本吸引不了他。
寺庙里最不缺的,就是肯卖力气的孤儿。
陈越孤注一掷。
“我会识字!”
他吼出了这西个字。
知客僧准备推门的手,僵住了。
他眯起那双被饥饿糊住的眼睛,重新打量起门缝里的这个“血孩子”。
“你……说甚?”
“我——会——识——字!”
陈越一字一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还会算数!
我能帮你记香火钱!
能帮你抄经!”
知客僧沉默了。
在这个十室九空的乱世,一个识字的佃户,比一头会耕地的牛还稀罕。
“你……” 他犹豫了。
陈越知道,他赌对了。
他松开了木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展示”。
“大师傅,收下我。
我吃的很少,干的活……比您想的要多。”
知客僧拉开了门。
他没有去扶陈越,而是指着他腰间那两条狗腿肉,厌恶地皱起了眉:“佛门净地,不得带‘荤腥’。
扔了。”
陈越看了那两块肉一眼。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能让他再活三天的口粮。
他只犹豫了一秒钟。
他解开草绳,把那两条狗腿远远地扔进了寺外的草丛里。
这个“舍弃”的动作,终于让知客僧点了点头。
“跟我来。”
皇觉寺的“内里”,和它破败的“面子”一样。
院子里的香炉是冷的。
大雄宝殿的佛像,金身也斑驳了,脸上蛛网密布。
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正有气无力地扫着落叶。
他们和陈越一样,面黄肌瘦。
陈越立刻明白了。
这里不是“天堂”,这里只是另一个“苟延残喘”的人间。
他被带到了后院的禅房,见到了皇觉寺的住持,高彬和尚。
高彬很老,也很瘦,但他那双眼睛,和陈越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是一双看透了生死的、古井无波的眼睛。
“就是他?”
高彬打量着陈越,目光在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住持,” 知客僧躬身道,“这个小……行童,他说他识字。”
“哦?”
高彬来了点兴趣。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卷《金刚经》。
“这个字,念什么?”
陈越凑了过去。
是繁体的“忍”。
(注:‘忍’字)他在图书馆工作过,对繁体字并不陌生。
“回……回住持的话。”
陈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个字,念‘忍’。
忍耐的忍。”
知客僧的眼睛亮了。
高彬和尚却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会识字,很好。”
他缓缓地说,“但寺里,不养闲人。
你这身子骨,挑水、劈柴,怕是都做不来。”
“我能!”
陈越急切地说。
“你不能。”
高彬打断了他,“你大病初愈,元气大伤。
一阵风就能吹倒。”
陈越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 高彬话锋一转,“寺里的‘藏经阁’,倒是缺一个扫地、掸尘、研墨的杂役。”
“前几日,管藏经阁的刘居士,饿得狠了,偷吃了佛爷的供果,被赶下山了。”
高彬看着陈越瘦小的身躯:“你人小,钻得进书架缝。
也……吃得不多。”
陈越的心脏狂跳起来!
藏经阁!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图书馆!
那是他上辈子的“家”!
“弟子愿意!”
陈越猛地磕了一个头,额头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弟子什么都愿意干!
求住持收留!”
高B和尚微微点了点头。
“去吧。”
他对知客僧说,“带他去净身(洗澡),换身衣服。
取法名……就叫‘尘’吧。”
“尘埃的尘。”
一个时辰后。
陈越,或者说,“尘”,这个皇觉寺的新行童,终于喝到了一碗热汤。
那是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里面只有几粒漂浮的、半生不熟的小米。
陈越却喝得热泪盈眶。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吃过的第一顿“安稳饭”。
他换上了一件灰扑扑的、大了好几圈的短褂。
他的头发没有剃,他不是正式的和尚,他只是“行童”,一个最低等的、靠干活换饭吃的寺庙仆役。
他的工作地点,是藏经阁。
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很旧,空气里充满了书卷发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但陈越在踏入这里的第一瞬间,他那颗始终紧绷着、恐惧着的穿越灵魂,终于……放松了。
这里是“书”的海洋。
虽然大多是佛经,但也夹杂着一些史书、笔记、甚至是……医书!
他被安排睡在藏经阁一楼楼梯下的一个小隔间里,那里原本是堆放废弃经文的。
很冷,很硬。
但陈越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他有了“身份”(行童),有了“庇护所”(皇觉寺),有了“工作”(扫地),有了“食物”(虽然稀薄)。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可以“隐藏”自己、并且“学习”这个时代真正知识的地方。
他握紧了拳头。
他活下来了。
他靠在冰冷的书架上,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他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
等。
他看向寺院的东方,那个朱重八和朱大姐消失的方向。
“重八……你安顿好你姐姐,就快点来……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