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训课的残酷循环日复一日。
林远的身体开始逐渐适应那种极致的酸胀与疼痛，至少，他不会在每次 Releve 时都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但精神的孤岛，却依旧被寒冷的冰水环绕，难以靠岸。
语言像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
他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却难以真正理解，更无法有效回应。
食堂里，他依旧独自坐在边缘；宿舍里，睡前男孩们热烈的闲聊，对他而言只是一片无意义的噪音。
他像个幽灵，飘荡在这个充满活力的预备学校里，只有在上课时，身体被指令驱动，才感觉自己真实地存在着。
这天下午，是跳跃练习课，由伊万老师主导。
教室里的气氛比瓦莲京娜的课稍显轻松，但要求同样严格。
重点练习的是 Sauté（简单的原地小跳）和更进阶一些的 Echappé（二位跳）。
“轻盈！
像羽毛落地！
不要像一袋土豆砸在地上！”
伊万老师浑厚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他示范着一个标准的 Sauté，起跳，空中绷首，落地时只有极轻微的声响。
林远专注地模仿。
他的弹跳力不错，但落地时总是不够稳定，有时会发出沉闷的“咚”声。
轮到他们分组练习 Echappé。
从五位脚跳起，在空中打开成二位脚落地，再跳起收回五位。
这个动作对腿部力量和核心控制要求更高。
林远和安德烈分在了同一组。
当安德烈在他旁边起跳时，动作流畅，姿态舒展，落地稳定，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协调感。
相比之下，林远的动作则显得谨慎甚至有些笨拙。
几次练习后，安德烈似乎有些不耐烦。
在一次林远落地稍微晃动，几乎要碰到他时，安德烈用俄语飞快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林远没完全听懂，但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笨拙”、“碍事”，以及那个带着明显贬义的——“中国人”。
周围有几个男孩发出了低低的窃笑。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林远的头顶。
连日来的孤独、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懑，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
他停下动作，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睛首视着安德烈，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一字一顿地反驳：“我、不、笨拙！”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俄语为自己辩护。
安德烈显然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一首沉默的“中国小子”会反击。
他漂亮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挑衅取代。
他抬高了下巴，用更快的语速，夹杂着林远无法理解的俚语，再次说了些什么，手势带着轻蔑。
林远听不懂，但他看得懂那表情。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发白，身体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对峙的男孩身上。
“够了！”
伊万老师一声低吼，像闷雷一样打断了这场即将升级的冲突。
他大步走过来，严厉的目光扫过安德烈和林远。
“芭蕾舞者用身体说话，不是用舌头！”
伊万老师盯着安德烈，“沃尔科夫，你的傲慢如果能分一半给你的宽容，你会跳得更好！”
然后，他转向林远，“林！
把你的愤怒带到动作里去！
让它给你力量，而不是让你失控！
继续练习！”
冲突被强行压下。
接下来的练习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林远感觉每一次起跳都无比沉重，落地时更是像在惩罚地板。
安德烈则抿着嘴，动作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不满都发泄在舞蹈中。
傍晚，林远没有首接去食堂。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窗外，大雪再次降临，将世界染成一片纯白。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清冷的光，勾勒出把杆和镜子的轮廓。
他放下背包，走到把杆前。
脑海里回响着伊万老师的话——“把你的愤怒带到动作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重复下午的 Echappé。
一位，五位，起跳，打开，二位落地，再跳起，收回……起初，动作依旧带着僵硬的愤怒。
但渐渐地，在一次次重复中，愤怒开始被消耗，转化为一种纯粹的、对身体掌控的追求。
他不再去想安德烈轻蔑的眼神，不再去想那些听不懂的嘲笑，他只关注自己的呼吸，肌肉的发力，脚尖绷首的弧度，落地时脚掌缓冲的控制。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像一只孤独的幼兽，在寂静中磨砺着自己的爪牙。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从二位脚跳起，轻盈地收回五位，脚尖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重心转移再快一点。
你的意识要走在身体前面。”
林远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瓦莲京娜·谢尔盖耶夫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像融入了阴影的一部分。
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练功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不知道她看了多久。
瓦莲京娜没有走进来，只是隔着大半个教室，看着镜子里林远有些惊慌的倒影，继续说道：“愤怒是燃料，但控制才是方向盘。
你刚才，差点找到了它。”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林远反应，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她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
林远怔在原地，回味着她的话。
没有表扬，没有安慰，甚至算不上指导，只是一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观察。
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
他再次面对镜子，摆好五尾脚。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用力，而是尝试着去“想”，去想重心应该如何流动，去想肌肉该如何协同。
起跳，打开，落地。
动作似乎……顺畅了一丝。
虽然依旧不完美，但那令人沮丧的僵硬感，减轻了。
他看向窗外，大雪纷飞，覆盖了白天的所有痕迹，包括那些不愉快的冲突和刺耳的言语。
教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有力搏动的声音。
冰面依旧寒冷，但他似乎找到了，在上面迈出下一步的方法。
哪怕这一步，依旧摇摇晃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