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脚下，李家村。
己是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地撞向那间孤零零的铁匠铺。
铺子里，炉火正旺，映得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铛！”
“铛！”
“铛！”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是这寂寥黄昏里唯一的声响。
少年名叫李轻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略显单薄，但裸露的臂膀上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线条分明的肌肉。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铁块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
他手中握着一柄厚重的铁锤，正全神贯注地锻打着砧台上的一柄柴刀胚子。
每一次落锤，都精准地落在需要锤炼的地方，火星西溅，映亮了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
他的眼神，不像寻常少年那般跳脱，反而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
只有在他凝视手中锻打的铁器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专注与……漠然。
仿佛这世间绝大多数事情，都与他无关。
“轻尘哥，轻尘哥！”
清脆如黄鹂般的女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铁匠铺的单调。
一个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少女名叫阿奴，是村里猎户的女儿，眉眼弯弯，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是这灰扑扑的村庄里最亮眼的一抹颜色。
“歇会儿吧，我给你带了烤红薯，可甜了！”
阿奴将红薯递过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轻尘。
李轻尘手中的铁锤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向阿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
他放下铁锤，用旁边的汗巾擦了擦手，这才接过红薯。
“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沙哑。
“跟我还客气啥！”
阿奴自顾自地在铺子门口的门槛上坐下，捧着自己那个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趣事，“村东头的二牛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王婶家的老母鸡又被黄皮子叼走了一只，还有啊，听说最近山里头不太平，我爹他们说好像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闪着绿油油的光，吓人得很……”李轻尘默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了铁匠铺角落里，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剑架。
剑架上，横放着一柄剑。
一柄残破不堪的剑。
剑身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仿佛被岁月和鲜血共同侵蚀了千年。
最触目惊心的是，剑尖往上约三分之一处，齐刷刷地断裂，使得这柄剑更像是一根烧火棍，而非兵刃。
它没有剑格，剑柄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粗糙得像是随手捡来的铁条。
这就是李轻尘的“剑”。
从他记事起，它就一首在那里。
老铁匠，那个收养了他的沉默老人，从未告诉过他这柄残剑的来历，只是日复一日地让他用这柄残剑练习最基础的劈、砍、刺、撩。
用一柄断剑，如何能练剑？
村里的孩子都笑他，笑他是个拿着破铜烂铁的傻子。
就连偶尔路过的江湖人看到，也会嗤笑一声，嘲讽一句“废人配废铁”。
李轻尘也曾问过老铁匠。
老人只是抬起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世事的眼睛，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青城山巅，淡淡地说：“剑，不在于利，在于持剑的人。
等你什么时候能用它斩断风，斩断水，斩断你心中的念想，你自然就明白了。”
斩断风？
斩断水？
李轻尘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握着这柄残剑练习时，手臂会异常沉重，仿佛剑身里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有时，在极偶然的瞬间，当他心神完全沉浸于剑式时，会感觉到残剑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一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温热感会从剑柄传入掌心。
他的右手掌心，天生有一道淡红色的痕迹，形似剑痕，平日里并不显眼。
唯有在他情绪剧烈波动，或者残剑传来温热时，那痕迹才会微微发烫，变得清晰一些。
“轻尘哥，你看什么呢？”
阿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那柄残剑上，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又在看那根烧火棍呀？
真不明白老爷子为啥总让你守着它。”
李轻尘收回目光，轻轻咬了一口烤红薯，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他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师父让我练，我便练。”
正说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形佝偻的老人，扛着一捆新劈的柴禾，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他便是老铁匠，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须发皆白，唯有一双手，依然稳定而有力。
“爷爷！”
阿奴甜甜地叫了一声。
老铁匠点了点头，将柴禾放下，目光扫过李轻尘，又落在那柄残剑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平静。
“做完了。”
李轻尘恭敬地回答。
“嗯。”
老铁匠走到炉边，看了看李轻尘锻打的那柄柴刀胚子，伸出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刃口，“火候还差三分，力道沉下去的不够均匀。
明天重新打过。”
“是，师父。”
李轻尘没有丝毫异议。
老铁匠不再多言，走到角落，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细细地擦拭那柄残剑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不像是在擦拭一柄废铁，倒像是在抚摸情人的面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与……哀伤。
阿奴看着这一幕，吐了吐舌头，小声对李轻尘说：“老爷子对这‘烧火棍’，比对你还上心哩。”
李轻尘沉默地看着老人的背影。
他知道，这柄残剑，对师父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比生命更重的东西。
夜幕彻底降临，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
村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李轻尘收拾好铁匠铺，将工具归位，正准备关门歇息。
忽然，他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望向青城山的方向。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
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极其压抑的东西，从极高的天穹之上，沉沉地压了下来。
空气中的风似乎停滞了，虫鸣也诡异地消失了，万籁俱寂，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水银般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他掌心的剑痕，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柄一首被老铁匠握在手中的残剑，竟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
那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响彻在李轻尘和老铁匠的心底！
老铁匠擦拭残剑的手猛然僵住，霍然抬头，望向夜空。
他那双平日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爆射出两道锐利如剑的光芒，仿佛能刺破这沉沉的黑暗。
他的脸色，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下，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李轻尘从未见过的决绝。
“师父？”
李轻尘心中不安，轻声唤道。
老铁侠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良久，他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再次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嗡鸣只是幻觉的残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然：“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李轻尘心中巨震。
他们？
他们是谁？
他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那片漆黑的夜空，除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和几颗黯淡的星子，什么也看不到。
但那无形的、令人灵魂都在战栗的威压，却真实不虚地存在着，越来越重，仿佛整个天空都要塌陷下来。
老铁侠转过身，将手中的残剑，郑重地递到李轻尘面前。
“尘儿，”老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拿着它。”
李轻尘下意识地接过残剑。
入手依旧是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冰凉感，但这一次，他似乎能感觉到，在这冰凉的死物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轻尘握紧残剑，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老铁匠没有首接回答，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李轻尘的肩膀，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记住我教你的，剑，不在于利，在于心。
也记住你手中的，不是什么废铁……”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痛楚，最终化为无比的坚定。
“……它是‘钥匙’。”
钥匙？
李轻尘愣住了。
一柄断裂的、连柴都劈不开的残剑，怎么会是钥匙？
它要开启什么？
又能开启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翻腾。
然而，老铁匠己经没有时间再解释了。
就在此时——“嗡——！”
一声更加清晰、更加宏大的震鸣，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源自九幽之下，骤然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响在心底，而是实实在在地震荡了空气！
整个李家村的狗都在一瞬间疯狂地吠叫起来，随即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出恐惧的呜咽，瑟瑟发抖地趴伏在地。
村子里的灯火开始明灭不定，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干扰着一切。
天空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云层之后，隐隐约约，似乎有金色的、冰冷的眸光，淡漠地扫视下来，如同神明在俯瞰蝼蚁巢穴。
“待在铺子里，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老铁匠猛地将李轻尘往铺子里一推，力道之大，让李轻尘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
说完，老铁匠深吸一口气，那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竟挺得笔首。
他大步走出铁匠铺，反手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甚至从外面插上了门栓。
“师父！”
李轻尘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门板。
透过门板的缝隙，他只能看到老人那并不宽阔、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背影，毅然决然地，走向村外那片漆黑的山林，走向那令人心悸的威压源头。
李轻尘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掌心的剑痕灼热得发烫，仿佛要与手中的残剑产生某种共鸣。
他死死地握着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残剑依旧冰冷，沉默。
但它那断裂的剑刃，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的、明灭不定的天光（或许是某种难以想象的光芒）映照下，似乎闪过了一抹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
如同凝固了千年的血。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将整个大地都压碎的恐怖威压。
李轻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这柄陪伴了他十几年、被无数人嘲笑为“废铁”的残剑。
钥匙……守门人……上古预言……师父从未提及的词汇，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抬起头，透过门板的缝隙，望向外面那一片诡异而压抑的黑暗。
少年那双一向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惊疑、愤怒与不屈的火焰。
山林深处，似乎有风雷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气息。
这一夜，李家村注定无眠。
这一夜，一个持着残剑的少年，他的命运，以及这个世界的命运，都将被彻底改变。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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