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林疏站在自家小区门口,心情有些微妙。
他很少在周末和人约着出门,更别说这种目的不明的邀约。
晨光熹微,空气中还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
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体面的便服。
九点整,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利落地刹停在他面前。
江屿单脚撑地,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长裤,头发不像平时那样梳理得整齐,有几缕随意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更随性,也更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朝气。
“很准时嘛。”
江屿笑着,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上来。”
林疏看着那明显是改装过的、造型流畅的山地车,以及那个看起来并不太舒适的后座,犹豫了一下。
“放心,摔不着你。”
江屿挑眉,“我车技很好。”
林疏最终还是侧身坐了上去,手有些无处安放,最后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座位下方的金属支架。
“坐稳了。”
江屿提醒一声,脚下用力,自行车便轻快地滑了出去。
清晨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凉意。
林疏看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和建筑向后飞驰,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很少有机会这样“浪费”时间,只是为了一个不知目的地的出行。
江屿骑得并不快,却很稳。
他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穿梭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中。
“我们要去哪?”
林疏忍不住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江屿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笑意,“怕我把你拐了?”
林疏不再说话。
他确实有点怕,但不是怕被拐卖,而是怕这种逐渐脱离自己掌控和习惯的节奏。
大约二十分钟后,江屿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街区停下。
这里不像市中心那样繁华,街道两旁是些特色小店和早餐摊,生活气息很浓。
“到了。”
江屿停好车,领着林疏走进一家招牌不起眼,但门口排着队的早餐店。
“老板,老规矩,两份,一份打包。”
江屿熟门熟路地对忙碌的老板喊道,然后找了个靠墙的位置让林疏坐下。
店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人声嘈杂,却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这家的生煎和豆花是一绝,我初中时常来。”
江屿解释道,用热水烫着两双筷子,“后来搬得远了,就来得少了。”
“你初中在这附近?”
“嗯,在这边住了三年。”
江屿把烫好的筷子递给林疏,语气平常,“后来为了上七中方便,才搬到现在的公寓。”
林疏想起江屿家那整洁但不算宽敞的公寓,和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奢侈品的熟悉,心里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但他没有问出口。
很快,热腾腾的生煎包和豆花端了上来。
生煎底部的脆皮金黄,咬开后汤汁鲜美。
豆花嫩滑,浇头咸香适口。
味道确实很好。
“怎么样?”
江屿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很好。”
林疏点头,这是真心话。
他很少在外面吃早餐,通常是一个面包或者一碗白粥解决。
江屿似乎很高兴,把自己碗里的虾皮拨了一些到林疏碗里:“这个配豆花更好吃。”
这个略显亲昵的动作让林疏怔了一下,但他没有拒绝。
吃完早餐,江屿拎起打包的那份:“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一个街心小公园。
公园不大,设施也有些旧,但绿树成荫,有几个老人在晨练。
江屿径首走向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的长椅,那里坐着一位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人。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然坐着,脊背也挺得笔首。
“刘爷爷。”
江屿轻声唤道。
老人睁开眼,看到江屿,脸上露出笑容:“小屿来啦。”
“给您带了生煎和豆花,还热着。”
江屿把打包袋放在老人身边的长椅上,动作熟练自然。
“好好,又麻烦你了。”
老人笑着,目光转向林疏,“这是?”
“我同学,林疏。”
江屿介绍道,“带来陪您说说话。”
老人上下打量着林疏,眼神锐利,让林疏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礼貌地点头问好:“爷爷好。”
“好,好孩子。”
老人点点头,又看向江屿,“你这个朋友,看着是个安静的。”
“他学习特别好,是我们年级第一。”
江屿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哦?
那很好。”
老人打开打包盒,开始吃早餐,一边吃一边和江屿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天气、身体,还有一些林疏听不懂的、关于附近街坊的琐事。
林疏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江屿耐心地和老人交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确认了他手边水杯里的水是满的。
此时的江屿,身上没有任何“校霸”的影子,更像是一个温和体贴的晚辈。
他们在公园待了大约半小时。
离开时,老人对江屿说:“下周末不用来了,我女儿接我去她那儿住段时间。”
“好,那您照顾好自己。”
江屿笑着挥手告别。
走出公园,林疏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刘爷爷是?”
“算是以前的邻居。”
江屿推着车,和林疏并肩走在林荫道上,“他儿子以前和我爸是战友,很多年前因公殉职了。
老伴也走得早,现在就一个人住。
我初中在这边,上下学常碰见,就熟了。
后来搬走了,但周末有空还是会来看看。”
他说得很平淡,但林疏能感觉到这平淡下的情义。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善意,而是长达数年的坚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江屿的侧脸上。
林疏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他可以是传闻中令人畏惧的校霸,也可以是巷子里挺身而出的保护者,更可以是耐心陪伴孤寡老人的善良少年。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者,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江屿忽然转过头,看向林疏。
林疏移开视线:“没有。”
“觉得我一会儿像个混混,一会儿又在这里装好人?”
江屿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嘲。
林疏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我只是觉得,不太了解你。”
江屿笑了,那笑容里有些林疏看不懂的东西:“没关系,以后……也许你会慢慢了解的。”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前方:“那边有个旧书店,我初中时常去淘书,要去看看吗?”
林疏点了点头。
旧书店很小,书架高耸,挤满了泛黄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味道。
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坐在柜台后看书,见到江屿,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江屿显然对这里很熟,轻车熟路地带着林疏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
“这里的书很杂,但偶尔能淘到绝版的好东西。”
江屿压低声音说,“我以前在这里买到过一套几乎全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林疏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江屿会看这类书。
江屿似乎看出他的惊讶,笑了笑:“怎么?
以为我只看漫画和武侠小说?”
林疏没有否认。
“初中的时候,还挺喜欢看这些的。”
江屿的手指拂过一排书脊,眼神有些飘远,“后来……事情多了,就没那么多闲情逸致了。”
他又一次提到了“后来”。
林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间节点,那似乎是江屿身上发生变化的关键。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
他在书店里慢慢逛着,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几本八十年代出版的数学竞赛题集,品相还不错。
他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江屿没有打扰他,自己走到另一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全球通史》,倚着书架翻看起来。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清晰的光柱。
林疏偶尔抬头,能看到江屿专注阅读的侧影,挺拔而沉静。
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那些关于恐惧、贫穷和家庭暴力的现实,暂时被隔绝在这个充满书香的狭小空间之外。
最后,林疏买下了那几本题集,价格便宜得让他惊讶。
江屿则什么也没买,只是和店主寒暄了几句。
走出书店,己是中午。
“饿了吗?
这边有家面馆也不错。”
江屿提议。
林疏摸了摸口袋里所剩不多的零钱,摇了摇头:“不了,我该回去了。”
江屿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好,那我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不像来时那样充满试探和陌生,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和。
快到小区门口时,江屿突然说:“下周末,如果你没事的话,我们可以去图书馆?
或者……我家?
有些数学题,我一个人确实搞不定。”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林疏能听出那背后的期待。
林疏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朗,眼神里却藏着许多故事的少年,想起今天看到的那个耐心陪老人、在旧书店安静看书的江屿,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江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那就说定了!”
看着江屿骑车远去的背影,林疏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今天的经历像一幅色彩混杂的画卷,在他脑海里缓缓展开。
他发现,自己开始有点期待下个周末了。
而这种期待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陌生的、需要小心应对的情绪。
他转身走向那栋灰暗的居民楼,步伐却比平时轻快了些许。
阳光正好,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处那个骑着车的少年身影,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