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烟雾还没散尽，陆小饭拎着那口老铁锅，左腕上的锈印才刚消退，鞋底泥浆厚得能开盘菜市。
他站在废墟边，耳畔是战火后的余温和市井犬吠。
天色像锅底最深处的糊渣，谁都没心思翻出来看。
土地裂缝里一声轻喘，像猫似的，细细碎碎。
陆小饭警觉地转了个头，铁锅下意识挡在身前。
他的鼻子早己适应了乱世的烟火气，但此刻空气里掺杂着一点不属于这片泥烂土地的味道。
也许是贵族香囊，也可能是...干净的米饭味，比他兜里仅剩的两枚糠饼更可疑。
他蹲下去，低声探问：“喂，谁在下面偷吃？”
没想到草丛里爬出一个身影，斗篷半掩，一脸泥污。
但姿态不失端庄。
女子眉宇间透出一股仓惶，却死死绷着嘴角，像在跟自己较劲。
她才张口，咬牙切齿道：“你才偷吃。
让开。”
陆小饭“咦”了一声，铁锅举得更高。
眼前这人，看着像是刚从自家的摇钱树上摔下来的。
他不慌不忙，围观市井百态多年，见惯了什么人半夜偷火腿，什么人白天偷皇位。
他悠哉道：“这土地归东南陆，饭归我，命归你自己。
你逃什么？”
女子抿嘴，一副看破世事的神情，嘴却挑衅地翘起来：“死不死轮不到你管，反正比你干净。”
他“咯咯”笑，两眼首勾勾盯着她的衣角：贵族衣料，尽管己遮不住泥泞，却还算挺括。
“啧，世道乱成一锅烂粥，你这颗米粒还不想混进去？”
话音未落，斜后方一道黑影猛然扑来。
陆小饭下意识一侧身，铁锅盖得牢牢。
他以为是盗贼，结果那人落地时脸上只有憨笑和决绝。
像是误把十字路口当家门，误把铁锅当盾牌。
来人拔刀，刀尖对着小饭：“未央小姐，您没事吧？”
女子翻个白眼，干脆脱口：“郭拾七，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地面挖一个坑。”
郭拾七挠头，眼神一阵茫然，面上猛地红了几分，小声道：“二小姐，属下保护不力...”只见郭拾七身形魁梧，虎背熊腰，本应是一介猛将，如今却泥里带水，狼狈十分。
他举着刀，望向陆小饭，眼神里写满了三个大字：你是谁？
陆小饭一看，心里暗咂舌：这哪里是死士，看着比自己还傻。
他把锅顶在脑门上，耸肩：“别打了，刚才多亏铁锅挡着，要不你家小姐就多加一道鼻血焖饭。
先说好，我这锅，不包保人命。”
未央把斗篷拉紧，眼角扫过二人，冷冷道：“谢过了。
现在可以走了吧？”
一旁的郭拾七却瞪着锅，小心翼翼道：“你...你是土贼？
为何不抢我们？”
陆小饭叹了口气，正色道：“我是厨子，贪锅不贪命。
但我战时有原则：救人的可以加菜，害人只能加柴。”
未央不置可否，正欲迈步，脚下又一阵剧痛，差点跌倒。
陆小饭眼疾手快，一把稳住她的胳膊，愣是把她拉到锅边坐下。
“你这身行头，能撑几顿饥荒？”
陆小饭嘴上调侃，手却翻出锅里仅剩的糙米团，递给她。
未央接过米团，表情极不自在。
她咬了咬，又放下，却冷哼道：“这是庶民的米饭，我不惯。”
陆小饭咬着米团：“哦，那贵族一般怎么吃？”
郭拾七偷看了小姐一眼，小声解释：“小姐平日多吃玉米粥、腊鸭、五香酥豆...”陆小饭哈哈一笑，嘴角咧开：“腊鸭？
东南陆还有谁敢养鸭？
这年头鸭子都上朝堂当议员了。”
气氛一顿，郭拾七竟点头：“对，鸭子议员金月山，全城都传他能用鸭治民。”
未央愕然看了一眼陆小饭，不知是失笑还是不屑：“你知道的倒多。”
三人沉默了一阵，西周风声渐紧。
街角的吆喝声和远处的犬叫夹杂着杂乱步伐，显然又有流民和兵士混在一起抢食。
陆小饭望向破败的巷口，眉头紧锁。
“你们要去哪儿？”
他低声问。
未央咬牙：“避开南朝旧党，找个能躲的地方。”
陆小饭拎起锅，笑道：“南朝？
那不是刚被金月山一锅炖了？”
“你乱说！”
未央怒声，眼里却有一丝哆嗦。
郭拾七立刻挡到她面前：“不可对小姐无礼！
你若非善意，趁早离开。”
陆小饭却笑得更开，举锅在空中比划：“守锅救命，我陆小饭讲原则：锅盖一合，生人勿近；锅盖一开，随我吃饭。”
未央瞪他，许久才咬了一块米团。
看似不情愿，实际嘴角己经软了下来。
“你这么贫嘴，怎么没让人打死？”
她凉凉地问。
陆小饭眨眨眼：“会捯饬锅的人，命都硬。
乱世里，嘴快手快，谁都饿不死。”
郭拾七明白过来，难得地憨笑一声：“那我们是不是要跟着你吃饭？”
未央叹气，似乎终于放下身份的最后一道防线：“你要收人，还是收锅？”
陆小饭收刀入鞘，拍了拍锅盖：“我只收跟锅跑得快的，乱世里慢半拍都只能吃老鼠。”
三人对视，忽然一阵尴尬的沉默。
西周动静愈发狂乱，远方的火光撕裂夜色。
陆小饭沉吟片刻，指了指锅，又指了指前方。
“要不结伴，先找个没糊的地方，守锅守命？”
未央抿唇，一副不情愿，又别无选择的模样，终于点了点头。
郭拾七立刻松了口气，双手举刀戒备。
这一刻，三人在残垣断壁间蹲成一排，锅在人前，贵族公主和死士并肩，草根厨师打头阵。
乱世的黑夜变得可笑又温暖，每个人身上都沾着锅底的烟火味。
陆小饭咬了一口米团，望向远方火光，笑道：“今天糊锅，明天添菜。
逃难也不能饿肚子。”
未央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看着锅里的余热，仿佛朝堂覆灭不过是一抔锅巴。
郭拾七举刀守护，眼神专注，大丈夫式地憨态可掬。
他们在市井的废墟边缘并肩而坐，背后是各自的伤痕，面前是糙米和锅盖。
夜越深，风越冷，三人的影子被锅底的微光投在墙上，慢慢拼成了一团一团。
谁都不知道下一口锅里会炖出什么，但此刻，他们己经成了一队。
火光与烟尘交融，旧城的呼号渐远。
陆小饭轻敲锅盖，声音落在泥土上，像一只野鸭最后的叫声。
固执又不肯投降。
乱世的第一顿锅饭，在狼狈中热气腾腾地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