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列车在铁轨上哐当作响,载着一车懵懂而又躁动的新兵,驶向未知的远方。
刘峰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和村庄,心里五味杂陈。
有离开家庭的些许伤感,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丝挣脱学业束缚的轻微解脱。
当列车终于到站,踏上那片位于北方腹地的军营土地时,一股肃杀冷冽的空气瞬间钻入肺腑,让刘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里的天,似乎都比家乡的要高,要黑。
新兵连的日子,像一台精准而冷酷的机器,将社会青年的一切散漫、个性统统碾碎,然后注入统一的纪律和规范。
第一个下马威是内务。
那个一脸黝黑、不苟言笑的班长,像一尊黑塔,站在刘峰的床铺前,指着那床被他揉了十几遍才勉强有点形状的被子。
“刘峰!
你这是面包还是被子?
给我重叠!
叠到像豆腐块为止!”
刘峰憋红了脸,在班长凌厉的目光下,一遍又一遍地拆开、重叠。
手指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汗水顺着额角滴落在军绿色的被面上。
他脑子里闪过母亲“避免吃亏”的念头,但在这里,这一套完全行不通。
在这里,吃亏是常态,服从是铁律。
五公里越野,是他另一个噩梦。
沉重的装备压在身上,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
每次跑到后半程,他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
看着身边不断超过他的身影,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平凡”甚至是“孱弱”。
“快!
刘峰,没吃饭吗?
摆臂!
注意呼吸!”
班长的吼叫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几乎要放弃的神经上。
他咬紧了牙关,想起了父亲在他骨折后说的话:“骨头断了,接上就更结实。”
他不再去看遥远的终点,只盯着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心里默念:“跟上,不能掉队,不能给爸妈丢人。”
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冲过终点线,瘫倒在地时,一种混合着极致疲惫和微弱成就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部队是一座真正的熔炉,它用极限锤炼身体,用枯燥磨砺意志。
在这里,小聪明无处遁形,唯有绝对的努力和坚韧才能生存。
刘峰不是训练尖子,他射击成绩中等,单杠数量勉强及格,但他有一个谁都比不上的优点——踏实和靠谱。
班长很快发现,这个叫刘峰的新兵话不多,但交给他的任务,无论是打扫公共卫生区,还是保养武器,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绝不会偷奸耍滑。
他像连队里一颗沉默的螺丝钉,虽然不起眼,但拧在哪里,哪里就牢固。
在这种集体生活中,一种全新的情感也开始滋生——战友情。
和他睡邻铺的李超,是个城市兵,脑子活络,训练成绩起伏大。
一次战术训练,李超扭伤了脚踝,肿得老高。
回去的路上,刘峰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几乎是用肩膀扛着他,一步步挪回了营房。
之后几天,他帮李超打饭、洗衣服,毫无怨言。
李超看着他,感慨地说:“峰子,你这人,真够意思。”
刘峰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啥,应该的。”
还有来自农村的王海,性格木讷,家里困难,每次发津贴都大部分寄回家。
刘峰家里虽不富裕,但偶尔家里寄来点吃的,他总会分给王海一半。
他们三人,性格迥异,却在日复一日的摸爬滚打、互相扶持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这种情谊,不掺杂利益,纯粹而牢固,是在社会生活中难以寻觅的。
三年兵役,一晃而过。
部队没有把刘峰打造成兵王,却彻底重塑了他的内在。
他褪去了少年时的怯懦和迷茫,肩膀变得宽阔,腰杆挺得笔首,眼神里多了沉稳和坚毅。
他学会了绝对服从,也懂得了何为责任;他忍受了极致的枯燥,也收获了最真挚的情谊。
退伍那天,刘峰和李超、王海用力地拥抱,互道珍重,约定以后常联系。
他背着打包好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留下他汗水和青春的土地。
他带着一枚“优秀士兵”的奖章,一笔微不足道的退伍费,和一个被钢铁纪律锻造过的灵魂,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他不知道,地方安置的工作并不如想象中顺利;他也不知道,市场经济的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拍打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他这只在军营相对纯净环境中淬炼过的“牛”,即将被投入一个更复杂、更汹涌的“市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