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七夜的生活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在零号收容室外,对着那片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暗,记录下那些偶尔涌入脑海的、支离破碎且大多毫无逻辑的低语。
这项工作枯燥而危险,每一次清晰的“对话”都让他精神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意志力的拔河。
另一部分,则是翻阅海量的病人档案,以及跟着赵空城熟悉C区的其他“住户”。
他手中的皮革笔记本变得越来越厚,除了抄录前任们晦涩的观察记录,他也开始写下自己的思考。
他发现,那些看似疯狂的低语,偶尔会闪过一两个极具洞察力的碎片,指向某些神明“病症”的核心。
今天,赵空城带他来到了C-077的收容室前。
“里面这位,‘编织者’,自称能编织命运之线。”
赵空城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危险等级:低。
但麻烦等级:极高。”
透过观察窗,林七夜看到一个衣着整洁、神情忧郁的中年男人。
他坐在房间中央,双手十指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空中虚划,仿佛在牵引着无数看不见的丝线。
而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墙壁,乃至他身上的病号服,都布满了各种颜色的、实体的线,它们纠缠、打结,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几乎无处下脚。
“他的症状是强迫性地编织一切他所能触及的‘线’——无论是毛线、电线、数据线,甚至是光线形成的影子。”
赵空城解释道,“更麻烦的是,他坚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条‘主线’,并热衷于找到它并将其‘加固’,这导致他曾数次试图用物理性的线缆将其他病人或护工捆绑起来,美其名曰‘固定命运’。”
常规的武力制止效果甚微,而且容易伤及被他视为“命运材料”的病人。
“之前是怎么处理的?”
林七夜问。
“断掉所有他能接触到的线状物来源,定期强行清理房间。”
赵空城揉了揉眉心,“但他总能找到新的‘线’来源,上次他甚至拆了自己的床单搓成了线绳。”
林七夜凝视着收容室内那个沉浸在自己编织世界中的“神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关于“编织者”档案旁边,他自己写下的一行批注:观察猜想:其行为核心并非‘编织’,而是对‘失控’和‘无序’的深度恐惧。
编织行为是其试图为混沌世界建立‘秩序’的外在表现。
强行剥夺其编织物,等同于否定其建立秩序的努力,会加剧其焦虑与强迫行为。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赵主任,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林七夜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尝试的光芒,“不是禁止他‘编织’,而是……规范他‘编织’。”
赵空城皱眉:“规范?
什么意思?”
“给他立个规矩。”
半小时后,林七夜独自一人,抱着一箱东西,站在了C-077的收容室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讯器。
“C-077,编织者先生。
我是新来的护工,林七夜。
现在,我将进入你的房间,与你共同制定一份《编织行为准则》。”
里面的人动作一顿,迷茫地抬起头。
林七夜推门而入,小心地避开地上那些纠缠的线。
他将箱子放在一块勉强干净的空地上打开,里面是各种颜色、质地统一的毛线团,以及几块标准的编织板。
“根据新的规定,”林七夜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行政口吻,仿佛在宣读某项法规,“首先,你的编织行为必须在指定区域内进行,即这块编织板。
禁止在房间其他任何表面,包括你自己身上,进行无序编织。”
编织者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整齐的毛线和编织板,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
“其次,编织材料必须使用由收容中心统一提供的标准材料。
禁止使用非授权物品,如床单、电线、影子等作为替代品。”
林七夜继续说着,同时将一块小小的、写着“C-077指定编织区”的牌子,放在了编织板旁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林七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禁止未经允许,对任何他人进行‘命运固定’行为。
每个人的命运,应由其自身主导,这是最基本的‘命运准则’。”
他说出“命运准则”西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编织者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他看看周围自己创造的、混乱的线团迷宫,又看看林七夜带来的、充满秩序感的编织工具。
那种对“秩序”的本能渴望,与林七夜话语中蕴含的、更高级别的“规则”力量,在他混乱的意识中激烈交锋。
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编织者缓缓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起了一个红色的毛线团,然后乖乖地坐到了编织板前,开始遵循着板上的格子,一板一眼地编织起来。
他不再去看周围那些混乱的线,仿佛那些东西突然变得无法忍受。
他一边织,一边低声嘟囔:“秩序……对的,需要秩序……命运不能乱来……要按规矩来……”林七夜静静地退出房间,关上门。
门外,通过监控看到全过程的赵空城,脸上的表情己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那几乎是……惊悚。
“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赵空城看着林七夜,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们用了那么多办法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你就进去说了几句话?”
林七夜看着收容室内终于开始“规范”作业的编织者,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只是需要一套更合理、更能被他接受的‘规则’。”
林七夜解释道,同时在自己的档案夹上记录下这次成功的干预,“他的神格本能是建立秩序,而疯狂让他用错误的方式去执行。
我们不需要否定他的本能,只需要……引导它,为它划定边界。”
他合上档案,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走廊尽头,那扇标着“0”号的房门。
他想起了零号的低语:“汝之准则,亦为汝之囚笼。”
为神明订立准则,这力量看似强大,但其边界在哪里?
这力量的源头又是什么?
零号病人的低语,是在警告他吗?
林七夜隐隐感觉到,他正在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路。
一条用“规则”束缚神明,同时也可能被“规则”反噬的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