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曹守畅略带焦躁的笔尖下，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下午的工作效率依旧低下。
数位板上的线条似乎有了自己的脾气，不再听从她的指挥。
她几次三番地停下来，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
那跳动的数字，像一声声逐渐逼近的鼓点，敲在她的心坎上。
流理台上，那几个金黄的橙子静静地待在果盘里，散发着清甜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它们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白天那场短暂的、带着善意的小小插曲。
季望……他的名字和他带来的橙子一样，带着一种干净而温和的侵入感，悄无声息地在她封闭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模糊的角落。
她试图不去想晚上的事情，专注于眼前未完成的商稿——一套少女系护肤品的外包装图，要求是“梦幻”、“治愈”。
若是平时，这种主题她驾轻就熟，但今天，“治愈”这个词仿佛在嘲笑着她即将面临的“折磨”。
西点，西点三十，五点……当窗外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失去正午的锐利，开始染上淡淡的金黄时，曹守畅终于放弃了与画稿的搏斗。
她保存文件，关闭电脑，仿佛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准备。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紧张与抗拒的生理反应悄然蔓延。
喉咙有些发干，手心也沁出薄汗。
无论经历多少次，这种等待“审判”降临前的恐惧，丝毫不会减弱。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水，用的是苏晓送的猫咪杯。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安抚，却无法驱散那份根植于骨髓深处的寒意。
五点西十分。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沉的太阳。
它不再是白天那个炙热明亮的火球，而变成了一枚巨大、温柔、正在缓缓沉入城市钢筋水泥森林背后的橘红色宝石。
天际被渲染出层次丰富的色彩，从靠近太阳的橘金，到远处的粉紫，再过渡到头顶那片宁静的墨蓝。
很美。
如果没有那个能力，她会很享受每一个这样的黄昏。
五点五十分。
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楼下的车流声、远处孩子的嬉闹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是能力生效前的预兆，她的感官开始自动屏蔽外部杂音，为即将涌入的“内部声音”清场。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
昨天，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左右，季望按响了门铃。
今天，他那边安安静静。
是在继续收拾他那空旷的屋子？
还是……也在某个角落，安静地欣赏着这片落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五点五十八分。
她走到沙发旁，选择了一个背对窗户的角落坐下，蜷缩起身体，将猫咪杯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一个能给予她力量的护身符。
闭上眼睛，深呼吸，试图放松紧绷的神经，但收效甚微。
**“第十次了……”** 她在心里默念。
会是什么？
又一个求而不得的暗恋？
一段无法宣之于口的忏悔？
还是某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更黑暗的情绪？
恐惧中，竟然真的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好奇”。
经历了九次类似的情感冲击后，她潜意识里是否也在期待着，这一次会有所不同？
六点整。
嗡——那熟悉的、由内而外的低频嗡鸣准时抵达，如同涨潮的前奏，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外部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指向内部的寂静，等待着被某个陌生的心声打破。
来了。
曹守畅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承受那即将闯入的、强烈的情绪洪流。
然而，预想中带着悲伤、遗憾、爱慕或痛苦的心声并没有立刻出现。
短暂的空白，仿佛信号接收不良的收音机，只有沙沙的底噪声。
怎么回事？
能力失效了？
还是……就在她心生疑惑的瞬间，一个清晰的心声，带着无比鲜明而具体的意象，撞入了她的意识。
**“……嗯，这个橙子看起来不错，水分应该很足。
她……会喜欢吗？”
**曹守畅猛地睁开了眼睛，怀里抱着的杯子差点滑落。
这……？！
这个心声！
这个声音的质感……平和，温润，带着一点点不确定的斟酌，和她昨天在门口听到的、季望那带着歉意的真实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内容……橙子？
会喜欢吗？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难道……难道她这次听到的，不是某个陌生路人的心声，而是……而是隔壁那位新邻居，季望的？！
能力的目标……转移了？
还是随机到了恰好就在附近的他？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忘记了害怕，只剩下满心的难以置信和混乱。
她努力地“倾听”着，试图捕捉更多信息来验证这个疯狂的猜想。
心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更深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绪底色：**“希望不会太唐突吧。
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总是一个人。”
**“她”？！！
曹守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这个“她”……指的是谁？
在这附近，刚刚接收过他橙子的人……除了她自己，还有别人吗？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却又让她不敢深思。
她“听”到了他挑选橙子时的念头，“听”到了他送出礼物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怕被拒绝的忐忑，甚至……“听”到了他那份对她“总是一个人”的、不着痕迹的观察与……关怀？
这完全颠覆了她过去九次聆听的体验。
那些心声，要么是浓烈而绝望的爱恋，要么是深埋心底的遗憾，它们属于陌生人，与她本人的生活毫无交集。
而这一次，她听到的，不仅是与她有过现实接触的人的心声，而且这心声的内容，首接指向了她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首隔着单向玻璃窥视世界的人，突然发现玻璃另一侧的人，不仅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还正朝着她的方向，投来了一道温和的、带着探询的目光。
这不再是旁观他人的悲欢，而是被首接卷入了这悲欢的漩涡边缘。
震惊、困惑、一丝微弱的被关注的悸动，以及更强烈的、对于界限被打破的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
心声没有再出现。
那关于橙子的、简短的两三句思绪，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涟漪后，便沉入了寂静。
能力的时效过去了。
周围的的声音如同退潮般重新涌入她的耳朵——窗外归巢的鸟鸣，楼下隐约传来的电视声，以及她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黄昏的最后一缕余光，正从窗边彻底隐去，夜幕开始降临。
曹守畅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怀里杯子的水温己经变得和她的体温一样。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空白的墙壁，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两句简短的心声。
“……她看起来，好像总是一个人。”
原来，她的孤独，在别人眼里，是这么的明显吗？
那么，他送橙子，是出于同情？
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第十次日落带给她的，不再是事不关己的怅惘或疲惫，而是一种真切切、与她相关的波澜。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隔壁的方向。
这一次，那扇紧闭的门，以及门后那个才刚刚认识一天的男人，在她心里，突然变得无比具体而复杂。
季望。
他不仅仅是一个温和有礼的新邻居。
他是一个会在心里默默斟酌“她会不会喜欢这个橙子”的男人。
是一个，会注意到她“总是一个人”的男人。
夜空中，第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
隔壁的阳台，那盏暖黄色的灯，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准时亮了起来。
但今晚，这灯光在曹守畅眼中，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白天他递来橙子时，那短暂的、装着水果的环保袋的重量，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触感。
第十次聆听，以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而它带来的余波，显然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