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李通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山羊胡滴落在官服前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死死攥着袖中的账本,指节泛白,半晌才挤出一声冷笑:“陈簿这话从何说起?
账册乃是历任典吏亲手所记,岂会有假?
莫不是陈簿病糊涂了,看岔了眼?”
陈曦将账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几枚镇纸都跳了跳:“糊涂的究竟是谁,李典史心里清楚。
这些账册漏洞百出,不是年份对不上,就是田亩西至模糊,更有甚者,同一处田地在不同册子上的记载竟相差三倍之多!”
他突然抓起一册,翻到某页高高举起,“诸位请看,这页边角火燎的痕迹还在,显然是匆忙篡改后重新装订的!”
县尉赵武 “嚯” 地站起身,佩刀撞在案几上发出刺耳声响:“陈曦!
你一个新来的主簿,竟敢质疑县衙多年的账目?
莫不是想借此出风头!”
“出风头?”
陈曦目光如炬,扫过满堂变色的面孔,“当百姓饿殍遍野,当州县赋税连年亏欠,当金兵铁骑随时可能南下,我们身为朝廷命官,却在这里遮掩真相、推诿塞责!
赵县尉若是觉得查账是出风头,大可以现在就砍了我的头,去金兵那里领个投名状!”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众人脸色煞白。
赵武涨红着脸,手按在刀柄上进退两难。
知县赵德干咳一声,手中茶盏重重磕在几上:“都住口!
陈簿既发现问题,可有解决之策?”
陈曦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卑职昨夜草拟了一份清查方案。
首先,暂停现有赋税征收,重新丈量田亩、核对户籍。
其次,成立临时清查小组,由县丞、县尉与卑职共同督办,各房抽调得力吏员参与,确保公正。
最后,” 他的目光首刺李通,“凡隐瞒田产、包庇豪强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按律严惩!”
李通突然暴跳如雷:“荒谬!
秋收时节本就忙碌,再抽调人手清查,误了农时谁来担责?
何况陈簿初来乍到,对西县风土人情一无所知,贸然行事,必生祸端!”
“李典史这是在担心什么?”
陈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担心自己经营多年的‘生意’被戳破?
卑职虽不熟悉西县,但却知道,真正误了农时的不是清查,而是你们这些中饱私囊的蛀虫!”
他猛地扯开官服下摆,露出嶙峋的肋骨,“看看我这副样子!
主簿俸禄微薄,尚可饿成这样,那些被盘剥的百姓又该如何?”
满堂哗然。
几个年轻吏员忍不住交头接耳,就连老迈的县丞李默也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
赵德的脸色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衙役满头大汗冲进来:“报 —— 金兵游骑突袭北境三村,烧杀抢掠,百姓死伤无数!”
前堂瞬间乱作一团。
赵武脸色惨白,嚷嚷着要调兵;李通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赵德更是慌了神,将茶盏摔得粉碎:“这可如何是好?
这可如何是好!”
陈曦却在此时大喝一声:“安静!”
他抓起案上的账册,高声道:“诸位可知为何金兵敢如此猖獗?
正是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家底都不清楚!
若能清查田亩、整顿户籍,既可充盈府库,又能募兵设防。
到那时,何惧金兵骚扰!”
赵德的目光突然亮了。
他盯着陈曦,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八品小吏。
半晌,他重重一拍桌子:“就依陈簿所言!
即刻成立清查小组,陈簿总领其事,务必在半月内给本县一个交代!”
李通想要辩驳,却被赵德凌厉的眼神制止。
散堂时,他经过陈曦身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好个陈主簿,但愿你今夜能睡得安稳。”
陈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这是彻底得罪了这群地头蛇。
但看着衙门外哭嚎着求见的百姓,他的眼神愈发坚定。
王三郎抱着账册跟上来,声音带着担忧:“陈簿,您这是把人都得罪光了……不得罪他们,就要得罪天下百姓。”
陈曦望向北方浓烟滚滚的天际,“走,咱们去看看那些受灾的村子。
顺便……” 他摩挲着怀中那张清查方案,“把该收的账,都算清楚。”
夜幕降临,西县县衙后巷,李通鬼鬼祟祟钻进一间茶楼。
二楼雅间内,几个黑影围坐一桌。
“那陈曦不知天高地厚,坏我等好事!”
李通咬牙切齿,“必须想个法子除掉他!”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别急。
他不是要清查吗?
那就让他查。
等他查出问题,就是他的死期……”窗外,寒风卷起几片枯叶,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陈曦,正提着一盏油灯,在残破的村舍间穿行,记下每一个受灾百姓的姓名。
他知道,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