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牙人刚起身碰了碰棚门,小昭就睁开了眼。
或者说,她一夜没睡。
她不知道牙人会不会突然反悔将她卖到羊市,只好捏着一角攥在手心的锋利石片,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牙人打开门,却被这小丫头大大的眼睛吓了一跳。
乌黑的眼珠子,嵌在干瘦营养不良的脸上,实在是瘆人。
牙人骂骂咧咧的踢了一脚,抓起拴在门上的绳子,“醒了就起来,赶路了。”
小昭沉默起身,她琢磨了一晚上,也算不出自己瘦弱身板胜过眼前膀大腰圆的壮汉的可能。
好在牙人似乎也铁了心的打算把她带到金陵卖个好价钱。
“你也是运气好,若是昨天我没把那些奴人卖了好价钱,你是免不了去羊市的。”
牙人牵着绳子,就像牵着一只牲畜,在河边等着人。
他心情不错,是以还能和小昭说上一句话。
小昭知道不能惹怒他,只顺从的点头。
二人等了一会儿,又来一个壮汉,看样子也是人牙子,只是个子更高些,手里还牵着两个少年。
矮个牙人看了眼那两个少年,有些牙酸,“两个小孩带着作甚?”
高个子神神秘秘一笑,“你这就不懂了,这可是好货,双生子,长得还端正,金陵富贵乡,大把收美少年的兔儿馆。”
说完,他又对着小昭努了努嘴,“你不是最不耐烦带人的吗?
怎么还带个豆芽菜?”
矮个牙人也笑了笑,“这丫头会些手艺,带上了稳赚不赔。”
二人自顾自说了几句话,就一并牵着各自的奴人赶路。
顺着河水,逆着水势一路前行,傍晚就到了江边。
江边还有许多逃难的灾民,拥挤着堆在江边,翘首盼着渡船。
北方战乱兼干旱,长安容纳不了大批难民,只会逼迫他们回原籍,他们只能南渡过江寻活路,可一路逃命的难民,手中没有路引,也进不了沿路经过的城镇,更别说得到补给了。
可江南不同,江南不但有富庶的金陵,城外还有大片的土地,对于这些难民而言,就是生的希望。
两个牙人身形相比起这些因赶路和长时间饥饿的难民高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再是焦心等待渡船的难民,都不自觉的给他们让出位置。
两个牙人依旧有说有笑,与其他人对比鲜明。
在逃难的路上,越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越没有人性的,才能过得越好。
......渡船肚子浸没在水下,只看得见水波在夕阳下摇摇晃晃间推挤着,似乎也想上船。
小昭和那对双生子坐在一个角落,两个牙人大剌剌站在甲板上吹着风聊天。
上了船,小昭总算松了口气,那牙人给她交了船票钱,看来是不会反悔把她当两脚羊卖了。
紧绷的神经难得松懈,配合着船在水面上的摇晃,让她有些困顿。
一旁的双生子见她蹙着眉头闭眼,两厢对视,其中个子矮一点的凑到小昭身边,小声问,“小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小昭听到声音,登时警觉的睁眼,见是他又松懈下来,她摇摇头。
高个子一点的少年连忙提醒,“坐船要是头晕,我们可以给你按按,不然会吐的。”
小昭拿眼往下扫了一眼,才发现他们俩没有像她一样是双手在背后被拴着的,而是一人一只手捆在一起。
她长时间保持清醒的头脑的确昏昏沉沉,于是她也没推辞,“怎么按?”
两兄弟听了,露出一点笑意,挪动着靠近,高个子那个伸出一只手,轻柔的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浑身无力,推了一下就软软的倒在了那人膝盖上。
也许是知道这对双生子没有恶意,也许是她的确难受得不行,至少在这一刻,她放松了心神,任由自己躺在陌生人的膝弯里。
耳边是潺潺水声,两只轻柔的手按在她太阳穴附近揉着,小昭阖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双生子叫醒的。
“小妹妹,船快抵岸了。”
小昭在高个子的搀扶下坐首身子,眺望水面。
点点灯光顺着江流飘散,似乎是花灯。
顺着花灯飘来的方向看去,影影绰绰一片屋檐楼阁,皆是灯火辉明,将夜色映照得如白日一般。
千家灯火,万家繁华。
相比起家乡幽州的人间苦厄,那片江岸,就像天上仙境。
“这就是金陵吗?”
她睁着一双眼,眼里映照着灯火,明亮似雪。
双生子也看着对岸,目露向往,“是啊。”
金陵。
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干旱、没有被观音土撑破肚子的妇人、也没有被砍掉西肢扔在锅里煮的小孩的地方。
一个只有安宁、只有肥沃土地、只有玉液湖上唱曲的歌女、只有在各处销金窟醉生梦死的官员的地方。
一个所有从北边逃难来的人的仙境。
“我叫阿金,是哥哥,他叫阿银,是弟弟,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矮个子偏头问。
矮的反而是哥哥,小昭想起一路上阿金处处照顾阿银的样子,看起来是哥哥什么都先紧着弟弟,才看着又矮又瘦。
小昭心底有些羡慕这样的手足之情,“我叫小昭。”
阿金点了点头,“小昭妹妹。”
阿银忍不住摸了摸小昭的头,“你真像我们的小妹,都一样小小的,还晕船。”
小昭听了,问道,“那你们的小妹呢?”
双生子的神色霎时暗了下来,阿金先调整好情绪,回答,“被卖到羊市了。”
小昭顿时愣了愣,看着二人失落的神情,有些干巴巴的安慰道,“别担心,我也是被爹娘当两脚羊卖的,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着吗?”
阿金阿银听了,也只是勉强笑了一下。
小昭连忙岔开话题,“我今年十西了,你们呢?”
这回轮到阿金愣了愣,“你十西了?”
阿银却是个快嘴巴,“我们十三岁。”
三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阿银脸慢慢红了,“没想到你十西了,看着和我们十岁的小妹一样大,原来是小昭姐姐。”
他刚刚还一口一个小昭妹妹的喊。
阿金却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小昭,你吃了不少苦吧?”
这么瘦小,如果不是长期饿着,怎么会十西还像十岁的孩子呢?
阿金对着这样矮的小丫头,怎么都喊不出一声姐姐,只叫她小昭。
小昭倒是很平静,对他友善的笑了笑。
忽而船体震了一下,渡船靠岸了。
两个牙人也回头牵着三人,催促道,“走快些,磨蹭什么呢。”
三人下了船,忍不住仰头看天。
兴许是有什么节日,城中燃起了无数烟花,五颜六色的在天上爆开,煞是美丽。
小昭生平第一回坐船,从软绵绵时刻在晃动的甲板,再到脚踏实地的站在陆地上,她看过绚丽的烟花,又忍不住回头看那被花灯围着的、船舱里一片黑黢黢的渡船。
是新生,还是新的炼狱?
手上一痛,她回过神来,是牙人用力拽了两下绳子催促。
她又垂下脸,前路未卜,她只能被这根绳子拴着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