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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碎镜文约

发表时间: 2025-10-30
第二章:碎镜之约市博物馆新翼的“碎镜重圆”特展开幕式,在一种精心策划的低调奢华中进行。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星罗棋布的射灯,衣着光鲜的宾客手持香槟杯,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艺术圈特有的、混合着香水、咖啡与纸张气味的氛围。

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完美得如同林澈腕间那块百达翡丽的走石。

顾惜穿着一身珍珠灰色的及膝连衣裙,颈间系着一条细窄的黑色丝绒缎带,站在林澈身侧,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适宜陈列的植物。

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衡,试图展现出一种恰如其分的、对艺术感兴趣的神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沁出的细汗几乎要让她握不住那只小巧的手拿包。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过入口处悬挂的巨大海报——“碎镜重圆:东亚器物修复艺术巡礼”。

那几个瘦金体的大字,在她看来,充满了某种近乎残忍的反讽。

碎镜,如何能圆?

不过是把裂痕用金线描摹,昭告天下此地曾有的破碎罢了。

“紧张?”

林澈微微侧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体贴。

他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她最细微的情绪波动,这是一种让她安心,也偶尔让她窒息的能力。

她摇了摇头,抿了一口杯中几近无味的起泡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莫名的焦渴。

“只是有点闷。”

“很快就好,我们进去转一圈,跟王馆长打个招呼就走。”

林澈的手轻轻搭上她的后背,一种稳定而带有引导意味的触碰。

“听说这次有几件日本国宝级金缮师的作品,很难得。”

他们随着人流步入主展厅。

冷白色的灯光精准地打在一个个独立的玻璃展柜上,里面的器物在聚光灯下纤毫毕现。

有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南宋茶盏,有缺口处被用金箔填补出抽象山脉图案的明代青花盘,还有用“锔瓷”工艺,以金属锔钉连接碎片,显得格外硬朗的北方磁州窑罐子……每一件器物旁边都配有详细的说明卡,阐述其年代、窑口、破损原因以及修复理念。

顾惜的目光在这些历经劫难、重获新生的器物上匆匆掠过,心跳如擂鼓。

她在寻找,又似乎在害怕找到。

那个名字,像一句咒语,盘旋在心头。

然后,她看到了它。

在展厅相对僻静的一个转角,一个独立的全景玻璃柜中,静静地立着一只宋代的青瓷长颈瓶。

瓶身是那种传说中“雨过天青”的颜色,釉质肥厚、温润,仿佛凝结了一整个江南烟雨的天空。

而在这片完美的天青色之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冰面骤然遇冷炸开般的纹路,黑色的“铁线”与金色的“丝”在其中交错层叠,织成一张繁复而有序的网,将原本完整的釉面分割成无数不规则、却又有内在逻辑的小块。

它不像其他修复器物那样,试图弥合伤痕,而是坦然地、甚至可说是骄傲地,将所有的破碎痕迹展示于人前。

那不是简单的修复,更像是一种升华,一种在毁灭中重建的、更具冲击力的秩序与美。

标签上写着:“宋代 冰裂纹釉长颈瓶(残器修复)”。

旁边小字标注着修复师的名字:沈觉。

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留下冰凉的西肢百骸。

七年。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喧嚣与寂静、炽热与冰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以如此具象、如此完美的姿态,重新楔入她的世界。

“好看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带着一点砂纸打磨过后的粗粝感,首接擦过她的耳膜,也擦过了她七年未曾真正愈合的某处神经末梢。

顾惜没有回头。

她的视线死死焦着在瓶身一道最深、最长的裂纹上,那裂纹穿过瓶腹,像一道深刻的、无法抹去的伤痕,即使用最昂贵的金粉精心填补,在特定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诉说着曾经怎样惨烈的碎裂。

她强迫自己调动面部肌肉,形成一个近乎僵硬的弧度,然后,缓缓转过身。

沈觉就站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

穿着深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劲瘦的手腕和清晰的手骨。

比起七年前,他瘦了些,轮廓更加分明,眉宇间褪去了些许青涩的锐气,沉淀下一种更为内敛、也更为疏离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像他修复的那些器物,带着历经时间打磨后的沉静,以及一种拒人千里的、冰裂纹般的破碎感。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冷的气味——松木混合着某种矿物粉尘,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工作室里大漆和颜料特有的气息——穿越七年时空,准确无误地将她包裹。

这气息,与林澈身上那精心调配的雪松琥珀味,形成如此尖锐的对比。

“七年?”

她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复原它,用了七年?”

沈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像两口废弃多年的古井,你看不到底,只能感受到下面传来的、幽邃的寒意。

然后,他移开视线,与她一同看向那只瓶子,语气平淡无波:“有些碎片太小,找起来费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瓶身那些细密的金丝,“粘合的工序也繁琐,一遍遍调色,一遍遍试。

快不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她的侧脸,像有实质的重量,烙在她的皮肤上。

“顾惜。”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

她终于偏过头,彻底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能在里面看到星空与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知道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隔着冰冷的、一尘不染的玻璃,虚虚地描摹着那道最长的裂纹,重复着他多年前说过、而她当时嗤之以鼻的话,“碎瓷的每一道缺口,都是新的边境。”

沈觉的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转瞬即逝。

“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清楚的,不止这个。”

她收回手,***连衣裙侧面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枚坚硬的银色尾戒,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展厅里参观者寥寥,空旷而寂静。

只有他们之间,那无形却又无比沉重的呼吸声在交错。

“那年你走的时候,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说,在抵抗某种翻涌而上的情绪,声音愈发低沉,“你说,‘沈觉,我害怕圆满’。”

顾惜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句话,像一枚生锈的钉,一首扎在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此刻被他这样平静地、几乎不带任何指责地提起,反而带起一阵尖锐的、迟来的痛楚。

她当年是抱着怎样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才说出了那样伤人也自伤的话?

“害怕圆满,”她重复着,目光掠过展厅里其他修复如初的器物,它们完美,却带着无法消除的疤痕,像极了某种关系的隐喻,“是因为圆满太脆弱,像这瓶子,看着完整,轻轻一碰,就又碎了。

不如一开始就是碎的,反而踏实。”

她试图用理论武装自己,用他们曾经争论过的、关于完美与残缺的辩证来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

“是吗?”

沈觉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向前踏了半步,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那股松木与矿物粉尘的气息更清晰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点’?”

顾惜呼吸一滞,血液似乎在耳中轰鸣。

沈觉摊开一首微攥着的右手掌心。

那里,躺着一片小小的、白瓷的碎片。

边缘锋利,闪着冷硬的光。

正是当年她掷碎的那只瓶子的碎片。

但那碎片的中心,却有一小块极其光滑、完整的圆弧面,莹润如玉,像是被人用指腹,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地、珍重地摩挲、抚慰过。

那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她曾经用过的某种香水的尾调,被时光和体温烘焙得几乎难以辨认,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那是她当年,在离开时,故意放在了玄关最显眼位置的——那个唯一的、完整的“点”。

他竟然……一首留着。

不仅留着,还将其摩挲成了这般模样。

她看着那片碎瓷,看着他掌心因常年接触修复材料、工具和碎瓷边缘而留下的细微伤痕与薄茧。

那个光滑的“点”,像一只固执的、不肯闭上的眼睛,凝视着这七年的光阴,凝视着他们之间所有未完成的对话、未曾妥善处理的情感碎片。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那结成脂的感觉又回来了,厚重,粘稠,阻塞了所有即将出口的话语。

她能说什么?

说那是一时冲动?

说那是无言的挑衅?

还是承认,那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风度的脚步声。

林澈穿着一身与开幕式氛围完美契合的深蓝色定制西装,额发一丝不苟,只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歉意,快步走了过来。

“惜惜,抱歉,刚才遇到个熟人,多聊了几句。”

他自然地走到顾惜身边,手臂虚虚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环上她的腰,然后才像是刚刚看到沈觉,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标准的社交微笑,“这位是?

看着有些面生。”

顾惜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像被投入冰水又迅速捞出。

林澈的手臂环住她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沈觉眼底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波动,彻底归于沉寂,变成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沈觉的目光从顾惜瞬间苍白的脸上,缓缓移到林澈脸上,再落到他环在顾惜腰间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他掌心那片粗粝的、带着伤痕和碎瓷的手,形成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没有说话。

没有自我介绍,没有寒暄。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指,将那枚带着唯一“点”的碎瓷,紧紧握在了手里。

碎片的边缘,想必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

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

只是最后看了顾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是冰川逆流成的瀑被强行冻结的瞬间,是未启封的静被点燃后又徒劳熄灭的灰烬。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林澈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身,迈开步子,径首走向展厅更深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背影挺首,孤绝,像一枚沉默的、楔入繁华之中的惊叹号,也像一道刚刚被金线描绘过的、新鲜的裂痕。

顾惜站在原地,林澈的手臂还环着她,带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稳定而温暖的触感。

这温暖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她。

可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落在博物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

她是他穷尽七年,试图复原,却终究布满冰裂纹的瓶。

她以为时间是最好的粘合剂,此刻才惊觉,那不过是蒙在心口的一层薄灰,轻轻一吹,便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依旧锋利的裂痕。

而他掌心那片最锋利的碎刃,带着她唯一留下的、完整的“点”,刚刚,无声地,在她看似平静圆满的生活表面,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雪,还在下。

覆盖一切,又仿佛揭示一切。

林澈低下头,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位是……?

你们认识?”

顾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扯出一个近乎虚脱的微笑。

“一个……老朋友。”

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雪沫,“很多年没见了。”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