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阳光轻轻洒在窗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
薛明蕙仍躺在床榻上,手指微蜷,掌心攥着一方早己干涸的素色帕子。
她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断浮现父亲坠马的一幕,连他靴底裂开的小口都清晰可见。
正欲压下心头翻涌的痛楚,门外传来轻叩声。
春桃推门而入,脚步极轻,手中托着一封火漆封缄的红帖。
“小姐,是成国公府送来的...是谢世子的拜帖。”
薛明蕙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划过帕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五年了。
这个名字,她再未从他人唇齿间听过,更未曾料到,竟会以这般方式重归耳畔。
她缓缓坐起,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接过帖子时,指节微微发僵。
火漆完好如初,可胸口却猛地一窒,似有重物压心,闷痛难当。
她拆开信笺。
墨香先至,字迹洒脱利落,透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
开头不过寻常问候:“近闻芳体欠安,特遣人问疾。”
语气客气得近乎疏离。
然而就在那个“安”字笔画末端,墨迹微微晕染,隐约可见两个被反复涂抹的字...“订婚”。
她呼吸一滞。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未及反应,一口鲜血己喷在手边的帕子上。
血迅速洇开,边缘竟延展出细密纹路,那形状,竟与她梦中御花园石桌上所见的半幅《璇玑图》分毫不差!
眼前骤然一黑。
幻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三日后,崔姨娘温柔牵着她的手步入赏花宴。
席间忽有人惊呼,一只绣囊落地,夹层中药粉洒出。
众人哗然,指她暗中下毒,意图谋害主母!
她张口欲辩,声音却被喧闹吞没。
父亲怒斥,婢女跪地哭喊,而崔姨娘只垂首低眉,指尖轻抚鬓边金簪,唇角微扬。
幻影一闪即逝。
她扶住额角,太阳穴突突跳动,如针扎刺。
深吸数口气后,右手悄然探入衣襟,取出一枚旧玉佩。
冰凉玉石贴上眉心,疼痛才渐渐退去,如同潮水从沙滩缓缓退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波澜不惊。
“春桃。”
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把那个绣囊拿来。”
春桃不多问,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只素面锦囊。
青绸为面,无花无饰,唯口沿缝了一圈银线。
这是前日崔姨娘亲手所赠,说是能“冲喜辟邪”,还叮嘱她三日内必须随身携带,片刻不得离身。
薛明蕙接过,指尖轻抚囊口。
针脚齐整,唯有一处明显紧绷,似曾拆补重缝。
她神色不动,悄然拆开,取出一块温润白玉。
玉质平平,雕工粗陋,显是敷衍之作。
她将此玉置于一旁,低头凝视手中拜帖。
目光落在那截断裂的琉璃坠上...原系坠尾的一小片玄玉不知何时断去,边缘参差,似被人硬生生掰开。
她用指尖小心剥下碎玉,放入空囊之中,再将囊口原样缝合。
针脚、打结,皆与原先如出一辙。
“明日的赏花宴,我会戴上它。”
她低声呢喃,几不可闻,“但没人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春桃立于侧旁,低垂着头,手中尚握着取玉时用的小银剪。
她不开口,也不抬眼去看小姐的脸。
但她清楚,自接过这封帖子起,小姐便再未咳出第二口血。
只是那双垂落的手,此刻正死死掐着绣囊边缘,指节泛白。
屋内一时寂静。
窗外风动茜纱,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
薛明蕙缓缓松手,将绣囊收入袖中。
她垂眸望向枕畔那方染血的帕子,血迹己然发暗,可图案依旧分明。
她未收起,任其摊放,仿佛留下证据,又似等待下一次出血。
“你出去吧。”
她对春桃道,“我想静一静。”
春桃应了一声,轻步退出,顺手带上了门。
室内唯余她一人。
她倚靠床头,闭目凝神,五年前的灯会悄然浮现心头。
那夜长安街市灯火通明,她偷偷溜出府门,第一次看见满城烟花升空。
人流汹涌,她被挤得踉跄欲倒,忽然一只手伸来扶住了她。
是个少年,着玄色锦袍,腰悬八宝琉璃坠,玉佩相碰,清音悦耳。
他未多言,只看了她一眼,便接过她即将断裂的玉簪,将琉璃坠系于簪尾。
“这个护你。”
他说,“等我来娶你。”
话毕便走,隐入人群,不曾回头。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成国公府世子,谢珩。
再后来,她听说他终日流连画舫,荒唐度日,早己定亲,将娶尚书令之女。
她信了。
可如今,这封拜帖来了。
写着“订婚”的地方墨痕模糊,似写罢又悔,用力涂改。
她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试探,抑或挑衅。
但她明白一点...只要心绪稍乱,血便上涌,图即显现,预知随之而发。
而每一次预知,皆是以命相换。
她抬手轻抚藏于袖中的绣囊。
那块碎玉贴着手腕,冰凉坚硬。
若崔姨娘欲借此绣囊设局,那就让她设。
她只须调换其中之物,静待那一日来临。
她不急。
她还有三日时间。
足够布一场反局。
院外传来丫鬟扫地之声,扫帚划过青砖,沙沙作响。
她睁眼,目光落向墙角铜镜。
镜中人面色苍白,唇色却红得刺目。
她抬手轻轻拭去嘴角残血,动作极轻,仿佛怕揉皱了自己的容颜。
随后起身下床,走向桌案,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纸上写下三个字:谢、珩、来。
笔力顿挫遒劲,全然不似病弱女子手笔。
写罢,她将纸团揉紧,掷入烛火。
火焰微跳,瞬间吞噬字迹。
她伫立原地,望着那团纸化为灰烬,飘起,又落下。
屋外天光渐亮,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影子投于墙面,宛如一把收拢的刀。
她缓缓松开手指,掌心朝下,垂落身侧。
那只手方才握过玉佩,此刻仍残留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