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嫁

张婶把红纸塞我手里，脸上堆着笑。“野草，大喜啊！跟吴强定了日子，下月初八！

”红纸烫手。堂屋里挤满了人。吴强他爸，吴有田，坐在上首，磕着瓜子。

我妈在旁边陪着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吴强斜靠在门框上，叼着烟，眯眼看我。

像打量一件刚买回来的牲口。“野草妹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吐个烟圈，咧开嘴，

黄牙刺眼。我捏着红纸。手心全是汗。“我不嫁。”声音不大。堂屋里嗡嗡的说话声，

戛然而止。瓜子皮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张婶脸上的笑僵住。“啥？野草你说啥？

”“我说，”我把红纸慢慢放在桌上，“我不嫁吴强。”死寂。

吴有田手里的瓜子“哗啦”全撒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鼻子。“温野草！

你再说一遍？！”我妈吓得脸煞白，赶紧扯我胳膊。“野草！你胡咧咧啥！快跟吴叔赔不是！

”吴强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碎。他几步跨到我面前。一股浓重的烟臭味儿。“不嫁？

”他嗤笑一声，眼珠子瞪着我，“彩礼都收了，酒席都定了，全村都知道了，你跟我说不嫁？

”他猛地抬高嗓门。“你耍老子玩呢？！”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抹了把脸，没退。

“彩礼是我妈收的，我没点头。酒席谁定的谁去。”“你！”吴强气得脖子通红，扬起手。

我妈尖叫着扑过来挡在我前面。“强子！强子别动手！野草她糊涂了！她说胡话呢！

”吴有田一把拉开我妈，铁青着脸。“好！好你个温野草！翅膀硬了是吧？”他冲外面吼。

“都听见了吧？温家丫头瞧不上我儿子！瞧不上我们老吴家！

”院子外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响。“野草疯了吧？

”“吴强多好的条件，家里两层小楼呢！”“就是，彩礼给八万八呢！”“温家穷得叮当响，

她妈还一身病，不是吴家，谁看得上她？”“不知好歹！”张婶急得直拍大腿。“野草！

你糊涂啊！女人这辈子图啥？不就图个依靠？吴强有房有家底，你嫁过去享福不好吗？

”吴强指着我，对所有人喊。“都听见了！是她温野草当众悔婚！打我老吴家的脸！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行！不嫁是吧？彩礼一分不少给我吐出来！双倍！十六万六！

”“少一个子儿，”他冷笑，“我让你在柳树屯待不下去！”我妈一听十六万六，腿一软，

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天爷啊……这可怎么活啊……野草啊……你要逼死你妈啊……”邻居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过来。“太不懂事了！”“把她妈往死里逼啊！”“吴家能惹吗？

以后有她受的！”“白眼狼！”我扶起哭得喘不上气的妈。把她安置在椅子上。转身，

看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熟悉的脸，此刻都写满了指责、不解、甚至幸灾乐祸。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闷又疼。但我站得笔直。“钱，我会还。

”我看着吴强那双喷火的眼睛。“一分不少。”“但人，我不嫁。”“为什么？

”张婶忍不住喊出来，“你总得有个说法吧？吴强哪里配不上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等着我的“说法”。等着我低头。或者等着看更大的笑话。

我吸了口气。空气里都是尘土和压抑的味道。“因为，”我抬起眼，

目光扫过吴强那条挽起裤腿露出的、肌肉结实的小腿。上面有一道很长的旧疤，像蜈蚣。

“他小腿上那道疤，怎么来的？”吴强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关你屁事！

小时候摔的！”“是吗？”我盯着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砸在院子里。

“上个月十五，镇东头李寡妇家院墙塌了半边。”“李寡妇吓得报了警。

”“安保队的人来了。”“那天晚上，翻墙出来，被砖头划了腿，

慌不择路摔进沟里的人……”我顿了顿，看着吴强瞬间煞白的脸。“是你吧，吴强？”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我妈的抽泣声都停了。所有人都懵了。吴有田的脸，从铁青变成猪肝色。

张婶张着嘴，能塞进个鸡蛋。吴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放屁！温野草！

你血口喷人！”他气得浑身发抖，又想冲过来。被旁边几个看呆了的邻居下意识拦住了。

“我有没有胡说，”我掏出那个用了好几年、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轻轻按了一下。

一个男人压低嗓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哭泣和哀求，

断断续续地从劣质扬声器里传出来。“……臭娘们！敢喊？！老子弄死你！

”“……别打……求你了……”“……让你喊！让你喊安保！！

”接着是重物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和一声短促的惨叫。还有慌乱的脚步声，砖头垮塌的声音，

男人吃痛的闷哼。录音很短。杂音很大。但足够院子里的人听清。足够让所有人的脸色，

变得精彩纷呈。吴强的咆哮卡在喉咙里。他像被抽掉了骨头，僵在原地。

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恐。吴有田嘴唇哆嗦着，指着吴强。“你……你这个畜生！

你……”话没说完，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院子里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吴强他……”“李寡妇那事……原来是他干的？！”“打女人？

还……还翻墙进去？”“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难怪野草不嫁……”议论的风向，瞬间变了。刚才还指责我的目光，

此刻充满了震惊、鄙夷，纷纷射向吴强父子。张婶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退到人群后面。

吴强像一滩烂泥，瘫坐在门槛上，抱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我收起手机。

那是我在李寡妇家附近捡柴时，意外录到的。当时不知道是谁，只觉得可怕。直到定亲那天，

吴强挽着裤腿炫耀他新买的皮鞋，露出了那道新鲜的、还没完全结痂的长疤。位置，时间，

都对上了。心凉了半截。“钱，”我看着失魂落魄的吴强，又重复了一遍，“我会还。

”“一个月。”我扶起还在发懵的我妈。“妈，我们回家。”身后，是死寂的吴家院子。

和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刺得我眼睛发酸。

但后背挺得笔直。回到家。关上门。我妈像被抽走了魂，瘫在破旧的藤椅上。眼泪无声地流。

“野草啊……你……你怎么不早说……”“说了，你会信吗？”我舀了瓢冷水，

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水，压不住喉咙里的火。

“吴家……吴家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妈捂着脸，肩膀颤抖，

“十六万六……我们上哪弄这么多钱啊……”“我去弄。”我放下水瓢。“你待在家，

谁叫门也别开。”我翻出藏在床底下的破布包。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

两千三百二十七块五毛。还有一张皱巴巴的高中毕业证。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和离开这里的底气。第二天天没亮。我揣着那两千多块钱和毕业证，背上几件换洗衣服。

悄悄出了门。没惊动我妈。村口的老槐树下，停着最早一班去县城的破中巴。

几个起早下地的邻居看到我，眼神躲闪。昨天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柳树屯。

“野草……这么早去哪啊？”有人讪讪地问。“进城。”我拉开车门，坐上去。发动机轰鸣。

车子摇摇晃晃，驶离这个我活了二十一年的村子。尘土在初升的太阳里飞扬。

我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田野和土屋。心里没有留恋。只有沉甸甸的石头。

和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县城不大。灰扑扑的。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十块钱一晚的大通铺住下。同屋的都是些进城找活的大婶大姐。

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我没心思在意。放下包，就出去找活。高中毕业，在城里不值钱。

饭馆端盘子。不要生手。超市理货。要本地户口。服装店卖衣服。嫌我土气，不会说话。

一天下来。腿快跑断。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在路边摊买了个一块钱的馒头。啃着干馒头，

坐在公园冰凉的长椅上。看着华灯初上。城里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我捏紧了口袋里那叠薄薄的钞票。不能坐吃山空。第二天。

我走到一个看起来挺热闹的菜市场门口。看到一家挂着“王记包子铺”的小店。门口排着队。

蒸汽腾腾。一个围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手脚麻利地收钱、递包子。忙得脚不沾地。

我站在旁边看。看了足足一个小时。等早高峰过去，人少了些。老头捶着腰，

坐到小凳子上歇气。我走过去。“老板，招人吗？”老头抬起满是褶子的眼皮，打量我。

“乡下刚来的？”“嗯。”“会干啥？”“有力气，能吃苦。和面，剁馅，蒸包子，打扫，

都能学。”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球鞋。“包吃住，一个月一千八，

干不干？”“干！”声音有点哑。是饿的，也是憋着一股劲。老头姓王。都叫他老王头。

他这小店开了十几年。老伴走得早。儿子媳妇在南方打工。就他一个人撑着。太累。

早就想招个人。“先试用三天，管吃住，没工钱。”老王头丢给我一条同样油腻的围裙，

“干得了就留下。”“行！”我系上围裙。袖子一撸。开始干活。老王头的后厨，又小又挤。

一口大锅，一个巨大的案板，一个冰柜。角落里支着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比村里的柴房好不了多少。但我没嫌弃。能落脚就行。老王头脾气怪。

话少。要求严。面和软了，吼。馅剁粗了，骂。火候不对，瞪眼。我闷着头学。咬着牙干。

凌晨三点起床。和面。发面。剁馅。老王头调的馅料是秘方，不让我碰。

我就负责最累的体力活。几十斤的面粉袋子，扛起来就走。一大盆肉馅，抱着盆哐哐剁。

蒸汽熏得睁不开眼。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厚厚的老茧。

三天试用期。老王头没挑出大毛病。“留下吧。”他抽着烟，丢给我一串钥匙。

“早上起得来就行。”“嗯！”我用力点头。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至少，有地方吃住了。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一千八。崭新的票子。我数了三遍。抽出三百块。跑到邮局。

寄回柳树屯。给我妈。剩下的，紧紧缝在贴身的衣兜里。这是还债的钱。一分都不能动。

日子像上了发条。凌晨起床。和面，剁馅，蒸包子，卖包子。下午备料。

晚上筋疲力尽地倒在行军床上。骨头像散了架。但心里是实的。老王头话依然不多。

但看我的眼神，没那么挑剔了。有时我剁馅累了，他会闷声不响递过来一碗凉白开。

“歇会儿。”“谢谢王伯。”包子铺的生意，靠的是口碑。老王头的手艺，没得说。

馅料实在，面皮筋道。尤其是他独门的酱肉包，一咬满口油香。是招牌。我一边干活，

一边偷偷地学。怎么选肉。怎么炒酱。怎么掌握火候。老王头瞥见，哼一声。“丫头片子，

心思倒活。”但没阻止。第四个月。老王头着凉了，咳得厉害。早上起不来。

我独自撑起了整个早市。和面，调馅按照他之前教的方子，上笼，出锅，卖包子。

手忙脚乱。满头大汗。酱炒得有点过，微微发苦。面皮醒发时间不够，不够松软。

排队的老顾客吃出来了。“丫头，今天这味儿不对啊？王老头呢？”我赔着笑。“王伯病了，

对不住大家，今天包子买一送一！”“哟，病了？严不严重？”“没事，歇两天就好。

”“你这丫头也不容易。”靠着平时的好人缘，还有买一送一的实惠，包子总算卖完了。

我累得几乎虚脱。收拾完，熬了锅小米粥，端到老王头床边。他靠在床头，咳得脸通红。

“王伯，喝点粥。”他喝了两口，哑着嗓子问。“今天……卖完了？”“嗯，卖完了。

”“没砸招牌？”“……差点。”我老实说，“酱炒苦了，面也没发好。”老王头没骂我。

沉默了一会儿。“明天……酱料我教你炒。”我一愣。抬头看他。昏黄的灯光下，

老头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我老了，这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撂挑子了。”他叹了口气。

“这手艺，不能带进棺材里。”从那天起。老王头开始教我真东西。怎么选上好的前腿肉，

肥瘦三七开。怎么熬制那锅秘制的酱料。火候，油温，下料的顺序。一点点，

掰开了揉碎了讲。像教亲闺女。“丫头，记住了，做吃食，良心最重要。

”他一边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酱料，一边说。“料要实在，手脚要干净，

味道要对得起人家花的钱。”“嗯！”我用力点头。蒸汽缭绕。酱香浓郁。这味道，

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学得更用心了。白天干活。晚上就着后厨昏暗的灯光，在小本子上记。

肉的部位，酱料的配比，发面的时间，火候的掌控……密密麻麻。老王头偶尔探头看看。

哼一声。“记性倒好。”嘴角却有点往上翘。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艺，

在老王的严厉“敲打”下，飞快长进。酱肉包的味道，越来越接近老王头的水平。甚至，

因为我年轻，力气大，揉面更狠，蒸出来的包子皮，更加筋道有嚼劲。老王头嘴上不说。

但有时客人夸“今天这包子味儿更足了”，他会瞥我一眼，眼神里有那么点……得意？债，

也在一点点还。每个月发工资。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寄回去。寄给吴家。

我妈托人捎过几次口信。说吴家收到钱，没再上门闹。但村里风言风语没断。说我进城，

不定干啥“不干净”的营生，不然哪来那么多钱。说我心狠，丢下生病的妈不管。

说我早晚要遭报应。我妈在电话里哭。

“野草……要不……回来吧……妈想你了……”我握着公用电话冰凉的听筒。

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妈，钱快还完了。还完了，我就接你出来。”“还差多少？

”“快了。”其实还差一大截。但快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快一年了。省吃俭用。

寄回去八万多。还差八万左右。曙光就在前头。老王头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咳嗽一直没好利索。人瘦了一圈。去医院看了，说是老慢支，加上劳累过度。医生让他歇着。

“这店……关一阵？”我试探着问。老王头眼一瞪。“关店？喝西北风啊？”他强撑着起来。

没干一会儿，就咳得直不起腰。我把他按回行军床上。“您歇着。店，我看着。

”老王头看着我。眼神复杂。“丫头……你……”“放心，砸不了招牌。”我系上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