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堂前尊父命

1 杏花约碎，状元负心永昌十六年，仲春。江南姑苏，沈家园林。几场酥雨润过，

园中杏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雪，簇拥着亭台水榭。暖风拂过，带起簌簌花雨，

洒在临水绣楼的窗棂前。十六岁的沈明珠端坐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苏绣金线，

正全神贯注地勾勒鸳鸯的羽翼。阳光透过雕花窗格，

在她专注的侧颜和精致的绣品上流转跳跃。“小姐！小姐！”贴身丫鬟云袖提着裙角，

步履轻快地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京里来的信！林公子派人加急送来的！

”明珠指尖微微一颤，银针险些刺入莹白的指腹。她放下针线，

接过那封带着风尘气息的信函。信封上“明珠亲启”四字，笔力遒劲，锋芒内敛，风骨已显，

正是未婚夫林墨的笔迹。她小心地用银刀裁开信口，取出薄薄的信笺。纸上不过寥寥数语，

多是报平安，言春闱已毕，一切顺遂，让她勿念。目光移至信末，

那一行稍小的字迹却让她颊上瞬间飞起红霞，心如鹿撞——“金榜题名时，即我归来日。

洞房花烛夜，不负青梅约。”她将信纸轻轻按在胸口，

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墨哥哥……他定是考得极好，才有这般底气。

她与林墨，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林家虽清贫，却是书香门第；沈家乃江南望族，诗礼传家。

两家世交，他们自幼一同长大。儿时，他是带她爬树掏鸟窝、放纸鸢的墨哥哥；少时，

他是与她花前联句、月下听琴，眉眼清俊的林公子。三年前，他赴京求学，临行前，

两家正式定下婚约，只待他此番科考归来，无论中与不中，便为他们完婚。“小姐，

林公子这回定是高中了！瞧您这欢喜的模样。”云袖抿嘴轻笑。明珠嗔她一眼，

唇角却抑不住地向上弯起。她细心地将信纸折好，放入枕边那个紫檀木盒中。

盒内已积了厚厚一沓来自京城的信件，每一封都被她摩挲过无数次。她想着，等他衣锦还乡，

定要让他看看，她将他所有的心意都妥帖珍藏。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半月后的一个深夜，急促如奔雷的砸门声，混着凶狠的呵斥，猛地撕裂了沈府的宁静。

火光骤起，映红了姑苏城的半边天，也映亮了府中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开门！抄家！

”如狼似虎的官差破门而入，冰冷的铁靴踏碎了满园春色。为首的内监展开一卷明黄绫缎，

尖利的嗓音在夜空中格外刺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沈文仲，勾结藩王，

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其罪当罚！即日抄家，籍没所有财产！男丁流放三千里，

女眷充入岭南瘴疠之地！钦此——”明珠被母亲从温暖的锦被中拉起，

仓皇间只披了一件素绫外衫，便被推搡着跌入混乱的人群。她看见一向威严的父亲瘫软在地，

官帽滚落，发髻散乱；看见母亲死死搂着年仅七岁的幼弟，

面无人色；看见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下人四处奔逃，

哭喊声、呵斥声、瓷器玉器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流放岭南……”明珠眼前一黑，

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那是何等地方？湿热瘴疠，蛇虫横行，十人去，九不还！

她猛地想起林墨，想起那封犹带墨香的信。不，她不能去！墨哥哥还在京城等她，

他们还有杏花之约！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混乱中猛地挣脱了押解官差的手，

踉跄着扑到那宣读圣旨的内监脚下，泣不成声：“大人！大人开恩！

小女子……小女子已许配人家，未婚夫乃是今科举子林墨，求大人念在此情，

容我……”那内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未婚夫？

可是那新科状元郎，林墨林大人？”明珠蓦然抬头，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正是！大人知晓他？他……”不待她说完，内监便冷笑一声，

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休要做梦了！咱家出京时，

林状元已是吏部尚书王大人的乘龙快婿，不日便要迎娶王小姐过门！尔等罪臣之家，

自身难保，还敢攀扯新贵？真是不知死活！”一句话，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

将明珠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连同那颗灼热的心，一同冻僵、击碎。她僵直地跪在原地，

周遭所有的喧嚣——哭喊、呵斥、碎裂声——都瞬间远去，

耳边只剩下那句“乘龙快婿”在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原来，他高中了。状元及第，风光无限。原来，他早已另攀高枝，

将她这落难的、待死的青梅，弃如敝履。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

痛得她无法呼吸，连眼泪都凝固在了眼眶里。她只是觉得冷，刺骨的寒冷，

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血液都已凝结成冰。2 珠沉玉殒，渔家承恩永昌十六年，

暮春。通往岭南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囚车在持刀官兵的押解下，缓慢而艰难地前行。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沈明珠穿着肮脏破旧的灰色囚服，秀发蓬乱，

脸上沾着尘土，木然地跟在队伍中。曾经的江南明珠，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

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官差那日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她耳边回响，

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生机。“乘龙快婿”……“不知死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反复扎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恨意，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

在她荒芜的心底疯狂蔓延、缠绕，几乎要撑破她的胸膛。行至一处峡谷，

路旁是湍急浑浊的河流，水声轰鸣。队伍在此暂歇。明珠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其受尽屈辱，病困交加地死在瘴疠之地，不如自我了断！

让这冰冷的河水，洗刷她的冤屈，也淹没她所有的爱恨痴缠！趁押解官兵转身饮水的刹那，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身旁略显松懈的木栏，挣脱了束缚，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

纵身跃入了那咆哮的激流之中！“有人跳河了！”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但迅速被水声淹没。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呛入她的口鼻，巨大的冲击力拉扯着她的身躯向下沉沦。

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在彻底陷入虚无前，她仿佛看到水底有点点微光，

如同破碎的星辰……下游数十里处，河面渐宽，水流稍缓。

一对以打渔、浣衣为生的苏姓老夫妇，正摇着自家的小木船在河上劳作。“老头子！快看！

那是不是个人？”眼尖的苏婆婆指着上游飘来的一团黑影惊呼。苏老汉定睛一看，脸色顿变，

急忙撑船靠近。果然是个溺水之人，看身形是个女子。他费力地将人拖上船，探了探鼻息，

已是气若游丝。“快！老婆子，搭把手！还有口气！”苏老汉急忙道。

老夫妇也顾不得打渔了，将船飞快摇回岸边简陋的茅屋。救上来的女子容貌秀美绝伦，

虽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如纸，却难掩其良好的骨相与气质。老夫妇心下恻然，

料想定是遭了难的大家小姐，便悉心照料起来。明珠高烧三日，时而浑身滚烫，

时而冰冷颤抖，呓语不断。时而喃喃呼唤着“墨哥哥”，时而泣诉着“为何负我”，

字字泣血。苏婆婆日夜不休，用采来的草药为她擦拭降温，一口口喂下米汤。第三日黄昏，

明珠的高热终于退去。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

是茅草覆顶的房梁，简陋却洁净的桌椅，以及一对正关切地望着她的、面容慈祥的老人。

“姑娘，你醒了？老天保佑，可算是醒了！”苏婆婆端着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凑近，

“感觉怎么样？喝口水润润。”明珠茫然地看着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她是谁？从哪里来？

为何会在这里？她努力回想，却只觉得头痛欲裂，除了模糊地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其余一切，

俱是空白。“我……我是谁？”她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困惑与虚弱。

苏老汉与婆婆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姑娘怕是经历了极大的变故，刺激之下，前尘尽忘了。

苏婆婆放下碗，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好孩子，想不起就别想了，莫要强求。

你是我和老伴儿从河里救起来的。若是你不嫌弃我们这茅屋破败，往后就把这里当家，

把我们当作你的爹娘，可好？”望着老人眼中毫无伪饰的真诚与怜悯，明珠——或者说，

已然新生苏玥的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她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唤了一声：“爹，娘。

”从此，世间再无沈家明珠，只有渔家养女，苏玥。3 小荷初露，宫门遴秀光阴荏苒，

转眼便是永昌十八年秋。苏玥在苏家老夫妇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早已康复。

虽失去了过往记忆，但她骨子里的聪慧雅致并未随之湮灭。她手脚勤快，心思灵巧，

不仅将简陋的茅屋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跟着苏婆婆学了一手好绣活，绣品精巧，

总能卖个好价钱。她甚至能根据时令，帮苏老汉盘算渔获的买卖，

让这个清贫之家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她沉静少言，但举止间自有章法，一颦一笑，

皆带着一种与这渔村格格不入的温婉气度。邻里乡间，

皆知苏家捡回了个天仙般又能干的女儿。这年秋，皇帝下旨选秀，以充后宫，绵延皇嗣。

旨意下达各州府，要求遴选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的适龄女子。地方官员为讨好天颜，

选拔尤为严格。苏玥这般出众的容貌气质，即便“出身寒微”，

仍被负责此事的官媒一眼看中，录入了秀女名册。消息传来，苏家老夫妇如遭雷击，

万分不舍。他们早已将苏玥视若亲生，如何舍得她踏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苏玥本人亦心绪复杂，她对那九重宫阙毫无向往，更不愿离开待她如珠如宝的养父母。然而，

皇命难违。若抗旨不遵，便是杀头大罪，还要连累苏家二老。

看着养父母愁白的头发和强忍的泪水，苏玥握紧了手，心中下了决定。她跪在二老面前，

磕了三个头：“爹，娘，养育之恩，女儿永世不忘。此番入宫，是福是祸，女儿一并承担。

只求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带着几分茫然与决绝，

随着官差离开了生活两年多的渔村，走向那命运未知的皇城。历经层层筛选，

苏玥的姿容、仪态，乃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书画底蕴那是深植于骨髓的教养，

都让她在众多秀女中脱颖而出。尤其是在考察女红与礼仪时，

她沉稳的气度与恰到好处的应对，给主持选拔的嬷嬷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终，苏玥成功入选，

被送入皇宫，册封为最低等的采女，安置在宫廷角落一处僻静的院落。与此同时，京城，

吏部侍郎府邸。林墨坐在书房中，手中拿着一份关于此次选秀的简单邸报，心神不宁。

自从两年前得知沈家噩耗，以为明珠已死，他内心从未有一日安宁。

纵然凭借岳家权势与自身才干，他官运亨通，已升至吏部侍郎，成为朝中新贵，

但那份愧疚与悔恨，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他。听闻此次选秀有江南籍的秀女，

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明珠。若沈家未败，若他未负心，以明珠的才貌，

定会在选秀中大放异彩吧？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阵刺痛，烦躁地合上了邸报。“大人，

夫人请您过去用膳。”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林墨收敛心神，

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知道了。”他起身，

走向那场属于“林侍郎”和“王夫人”的晚膳，将那份不该有的悸动与悔恨，

再次深深埋入心底。4 幽庭才显，巧遇旧人皇宫深邃，红墙高耸。苏玥作为新入宫的采女，

位份低微，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悄无声息。她被分配在靠近西苑的一处小院，

同住的还有几位位份相仿的采女。宫规森严，等级分明，她们这些低阶妃嫔，

等闲见不到天颜，每日不过是学习宫规、做些女红，活动范围也极其有限。苏玥安分守己，

谨言慎行。她失去了记忆，反而心无挂碍，不参与任何是非，闲暇时便独自临摹字帖，

或于院中静静赏花，气质愈发沉静。这日午后，秋风送爽。苏玥难得闲暇，

便在允许的范围内，信步走到御花园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散心。忽见一制作精巧的蝴蝶风筝，

挂在了高高的梧桐树梢上，几个小宫女围着树下，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

“这可如何是好？这是三公主最心爱的风筝，若是取不下来，嬷嬷定要责罚我们！

”苏玥抬头观察了片刻，见那风筝线缠绕的枝桠并非主干，且当时风力不小。她走上前，

温声道：“莫急。我观此树枝桠细韧，若能以长竿轻敲其上游主干，借风力震动，

或可使其松动滑落。”宫女们将信将疑，依言找来长竿。苏玥指挥着她们看准风向和力道，

几下之后，那缠绕的风筝线果然松动，风筝顺着风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成功了！

多谢苏采女！”小宫女们欢呼雀跃，抱着风筝连连道谢。这一幕，

恰好被路过此地、前往佛堂诵经的静心太妃看在眼中。太妃见苏玥举止从容，指挥若定，

解决麻烦而不居功，心中暗自赞赏，便唤她上前问话。苏玥依礼上前，垂首应答。

太妃问及方才之事，她言语清晰，逻辑分明，态度不卑不亢。太妃见她容貌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