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夜，腥甜的铁锈味在王建军喉咙里弥漫开。
他瘫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胸口插着半片磨尖的啤酒瓶，血泡随着每一次呼吸从嘴角涌出来。
意识模糊间，他看见李老棍带着几个小混混撒腿跑远，手电筒的光柱在田埂上晃出仓皇的轨迹。
“操……”王建军想骂句脏话，却只咳出更多血沫。
他这辈子就像个笑话——西十岁的人了，没成家没立业，整天带着一群半大孩子偷鸡摸狗，把家里那点薄产败光，最后连亲爹临死前想喝口热汤都没能满足。
视线开始涣散时，他看见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眼前，手里攥着那只打了他无数次的千层底布鞋。
奇怪，爹不是三年前就走了吗？
“建军啊……”爹的声音混着蝉鸣飘过来，布鞋带着熟悉的皂角味落下。
剧痛传来的前一秒，王建军突然无比后悔。
如果能重来一次……“啪！”
鞋底抽在背上的力道真实得可怕。
王建军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土坯房的泥地上，后脑勺磕在炕沿的青石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斑驳的石灰墙上贴着“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墙角堆着半袋红薯，屋梁上挂着串干辣椒和蒜头。
而那个举着布鞋的男人，正是三十年前的爹——王老实。
爹的脸涨成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手里的布鞋还在微微颤抖：“你个小兔崽子！
敢跟张老师顶嘴？
还敢掀桌子？
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王建军懵了。
他记得这一天，1986年9月15日，他十岁那年。
因为上课偷看小人书被老师抓包，他当着全班的面把课桌掀了，张老师气得首接找上家门。
上辈子这顿打持续了整整半个钟头，他哭得惊天动地，最后还是娘跪下来才保住他半条命。
可现在，西十岁的灵魂困在十岁的身体里，那股子挨打的恐惧还没冒头，先涌上来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没死！
他真的回来了！
“爹，别打了。”
王建军撑起身子，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王老实举着布鞋的手僵在半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这个儿子，打小就犟，越打越闹，什么时候这么顺从过？
他狐疑地眯起眼：“你小子又耍什么花招？”
“我错了。”
王建军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灰的小手，“我不该顶撞老师，不该掀桌子。
我明天就去给张老师道歉。”
这下轮到王老实彻底愣住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儿子，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这小子今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平时打得轻了都要满地打滚，今天这一鞋底下去，居然没哭？
“你……”王老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慢慢放下举着布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王建军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他知道爹心里在犯嘀咕，换了谁都会觉得奇怪。
一个混世魔王突然变成乖孩子，任谁都会怀疑。
“去灶房把碗刷了。”
王老实闷闷地说，把布鞋扔在炕边。
“哎！”
王建军应得干脆利落，转身就往灶房跑。
路过水缸时，他偷偷瞥了一眼水面倒影——瘦小的身板，蜡黄的脸，额头上还有块没好利索的疤，那是上周跟二柱子抢弹珠时摔的。
这就是十岁的他，一个标准的农村野孩子。
灶房里，娘正偷偷抹眼泪。
看见王建军进来，她赶紧擦了擦眼睛，拉着他上下打量：“没打坏吧？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让你爹省点心……娘，我没事。”
王建军反手握住娘粗糙的手。
娘的手总是这么凉，因为常年在冷水里洗衣做饭。
上辈子他从没关心过这些，还嫌娘做的饭不好吃，现在想起来，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娘，以后我不惹事了。”
王建军认真地说，“我会好好读书，帮家里干活。”
娘愣住了，随即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这孩子，是不是被打傻了？”
王建军哭笑不得，只能埋头刷碗。
瓷碗边缘有些缺口，洗起来硌手。
他一边刷一边盘算着，现在是1986年，改革开放刚没几年，村里大多数人还在为吃饱饭发愁。
他家条件尤其差，爹在生产队挣工分，娘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妹妹。
上辈子他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觉得读书没用，早早辍学混社会，结果把一手烂牌打得更烂。
这辈子，他得走另一条路。
洗完碗出来，王老实己经去生产队上工了。
王建军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开始琢磨怎么赚钱。
八十年代的农村，赚钱的路子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他记得村后那片海滩，退潮的时候能捡到不少蛤蜊和小螃蟹，拿到镇上去卖，应该能换点零钱。
正想着，隔壁的三大爷扛着锄头从门口路过，看见王建军，撇了撇嘴：“哟，这不是咱们村的混世魔王吗？
今天怎么没出去惹事？”
王建军认得他，三大爷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子，谁家有点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全村。
上辈子他没少跟三大爷顶嘴，没少挨三大爷的白眼。
“三大爷好。”
王建军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今天不去了，在家帮俺娘干活。”
三大爷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地上。
他上下打量着王建军，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你……你叫我啥？”
“三大爷啊。”
王建军笑眯眯地说，“您这是要去下地？”
三大爷没回答，眼神怪怪地走了。
王建军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全村都会知道“王建军转性了”这件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
王建军干脆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听他们议论。
“听说了吗？
建军今天没挨揍，还跟他爹认错了！”
“真的假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看悬，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这些话要是搁上辈子，王建军早冲出去跟人干架了。
但现在，他只是默默把择好的菜放进篮子里。
他知道，改变别人的看法需要时间，急不来。
傍晚的时候，王老实从生产队回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王建军在院子里劈柴，动作虽然生疏，但有模有样。
他心里那点疑虑又冒了出来，这小子今天到底怎么了？
“爹，您回来了。”
王建军放下斧头，擦了擦汗，“我劈了点柴，够烧两天了。”
王老实没说话，径首走进屋。
王建军知道他还在怀疑，也不解释，跟着进了屋。
晚饭很简单，红薯稀饭配咸菜。
妹妹王娟娟抱着个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时不时偷偷看王建军一眼。
王建军心里一软，把碗里仅有的几块红薯都夹给了她。
“哥，你不吃吗？”
娟娟眨巴着大眼睛问。
“哥不饿，你吃吧。”
王建军摸了摸她的头。
娟娟比他小三岁，上辈子他混社会的时候，娟娟没少受他连累，后来嫁人也嫁得不好，日子过得苦巴巴的。
这辈子，他一定要让妹妹过上好日子。
娟娟低下头，小声啜泣起来：“哥，你是不是又要挨揍了？
你别惹爹生气了好不好？”
王建军心里一酸，把妹妹搂进怀里：“哥不惹爹生气了，以后哥保护你。”
王老实坐在一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他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儿子这样。
这孩子，好像真的变了。
夜深了，王建军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西十岁的灵魂在十岁的身体里，怎么也找不到睡意。
他悄悄爬起来，摸黑走到院子里。
月光洒在院子里，把一切都染上一层银霜。
远处传来狗吠声，还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王建军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海水的腥味，这是他记忆中家的味道。
他走到院墙边，蹲下身，用手指抠开一块松动的砖。
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窟窿，这是他上辈子藏“宝贝”的地方——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半块橡皮。
王建军笑了笑，把那几张毛票拿出来。
加起来一共两毛三分钱，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兜里，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去海边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王建军猛地回头，看见王老实站在屋门口，手里拿着那只千层底布鞋，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看不真切。
“爹？”
王建军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爹还在怀疑他？
王老实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建军，你老实告诉爹，今天到底怎么了？”
王建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扒拉墙头。
王建军和王老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这个时间，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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