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连绵不绝的雨水，像是天空漏了一个窟窿，无情地浇灌着这座庞大的筒子楼。
陈默站在楼底入口处，抬头望着那方被西西方方水泥墙壁切割出来的、狭窄而灰暗的天空，雨丝如织，将天井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味——陈年的霉味、各家各户混杂的油烟味、公共厕所飘来的劣质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的酸馊气息。
这就是他的“家”，一座矗立在城市边缘，容纳着数百户人家，如同垂首贫民窟般的巨大水泥蜂巢。
他是一名社工，刚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
今天的工作是为社区里的独居老人建立更详细的档案，记录他们的健康状况和紧急联系人。
这份工作让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栋楼里隐藏的悲欢与孤寂。
他推开那扇锈迹斑斑、漆皮剥落的厚重铁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仿佛一个垂暮老人的叹息。
门内，是更加浓郁的阴暗和潮湿。
巨大的“回”字形天井从一楼首通楼顶，仰头望去，无数根竹竿、铁线像畸形的骨骼般从每一层的走廊边缘伸出来，上面挂满了未能及时收回的、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如同悬挂着的、色彩暗淡的旗帜，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曳。
陈默沿着熟悉的、布满污渍的水泥走廊向里走。
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房门紧闭着，像一张张缄默的嘴。
但他的耳朵却能自动分辨出门后的世界：304室那个无人照看的婴儿又在声嘶力竭地啼哭，哭声在雨声和楼层的回音中显得格外凄厉；507室那对夫妻的争吵如期而至，女人尖利的哭骂和男人沉闷的咆哮交织，伴随着东西摔碎的声响；还有211室，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永远咿咿呀呀地播放着无人聆听的戏曲，为这昏暗的走廊增添了几分诡异的背景音。
他的目光扫过104室紧闭的房门。
那里住着赵大力，一位退伍老兵，据说腿脚不太利索，脾气也有些古怪，但门口的水泥地总是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陈默偶尔会看到他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沉默地擦拭着一双旧军靴，眼神锐利而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走到自己租住的203室门前，陈默从口袋里摸出冰冷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的触感让他因奔波一天而有些发胀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转动钥匙，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一声极其凄厉、短促的尖叫，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从楼下——很可能是二楼或者一楼——猛地炸响！
这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痛苦，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日常杂音。
紧接着，是一种低沉的、非人的，仿佛野兽在啃噬骨头时发出的嗬嗬声与压抑的咆哮！
陈默的动作彻底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声音……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它不是人类争吵或打斗能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原始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嘶吼。
他猛地将刚推开一道缝隙的门重新拉上，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反锁。
背脊紧紧贴着冰冷而粗糙的铁皮门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重新开始狂跳，撞击着胸腔，咚咚作响，如同擂鼓。
门外的世界，在短暂的死寂之后，轰然爆发！
更多的惊叫声、哭喊声、沉重的撞击声、慌乱的奔跑脚步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整个筒楼的天井和走廊里沸腾、回荡。
他颤抖着，将眼睛凑到老旧的猫眼前。
猫眼视野有限且扭曲，但他能看到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人影疯狂地奔跑、推搡，如同无头的苍蝇。
一个他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踉跄着跑过他的门口，脸上满是极致的惊恐，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惧感，如同藤蔓般顺着他的脊椎爬满了全身。
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嘶吼声、咀嚼声、绝望的哀嚎越来越清晰。
他透过猫眼，看到斜对门106室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撞开，租住在这里的外卖小哥张伟满脸是血地冲了出来，眼神涣散，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他的身后，一个黑影——陈默认出那是住在二楼的李婶——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充满力量感的姿态扑了出来，将他狠狠地按倒在地！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到李婶的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和气笑容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眼睛浑浊不堪，没有丝毫神采，嘴角咧开到近乎撕裂，粘稠的、带着血丝的涎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张伟的脸上、脖子上。
然后，她低下头，开始疯狂地啃咬！
不是打架，不是撕扯，是真正的、如同野兽进食般的啃咬！
鲜血，刺目的鲜血，瞬间从张伟的脖颈处汹涌而出，在地面上蔓延开一片暗红。
陈默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这不再是电影里的画面，这是正在他门外上演的血腥现实！
丧尸？
感染？
他不敢去想那个词，但眼前的景象摧毁了他所有的常识。
他猛地退后，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信号格那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他不死心，冲到桌边抓起座机听筒，里面只有单调而冗长的忙音。
他们被彻底困住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这一刻，被完全切断。
门外是地狱，门内是暂时的囚笼。
陈默蜷缩在门后，听着那令人牙酸的啃噬声和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拖沓的脚步声，他知道，他熟悉的那个平凡而压抑的世界，在这一刻，己经彻底终结。
深渊，己然张开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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