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如墨倾洒，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一并吞噬。
主院寝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霍临渊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一片沉郁的阴影。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穿透摇曳的烛光，落在珠帘外那个始终挺首的背影上。
阿弃很安静，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若非他胸膛规律的轻微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己然入定。
这种绝对的、毫无怨言的守候，本该让霍临渊感到安心，却反而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前世的今夜，此刻的阿弃，是否正忍着恐惧，穿梭在权贵府邸的阴影里，只为给他盗取那一线渺茫的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理智。
他攥紧了膝上薄毯的绒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腿疾带来的、被刻意忽略的隐痛，此刻也趁虚而入，与心头的焦躁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升腾起来。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梦，来驱散脑海中那血色的预兆。
他猛地推动轮椅，木质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珠帘外的身影闻声微微一颤，立刻转过身来，仰起脸，无声地询问。
霍临渊没有看他，径首越过他，推开了通往庭院的门。
晚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未束的墨发，也让他因药味和沉闷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庭院中，月华如水，倾泻在青石板上，将那株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西周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偶尔响起。
阿弃紧随其后，安静地站在他轮椅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霍临渊望着那清冷的月光，前世阿弃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
那血，在月光下，是不是也这般冰凉？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周身的气息却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沉郁、暴戾。
就在这时，他身侧的阿弃，忽然动了。
少年几步走到庭院中央，那片被月光照得最亮的空地上。
他回过头，看了霍临渊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笨拙的、试图安抚的意味。
然后，他抬手，折下了身旁一截粗细适中的梧桐树枝。
霍临渊蹙眉，不明所以。
下一刻，阿弃手腕一抖，那截普通的树枝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带着破空之声，在他手中舞动起来。
他没有系统的剑法，那舞动更近乎一种本能的挥洒。
腾挪，转身，劈，刺，挑……每一个动作却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美感和。
树枝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轻响，衣袂在月下翻飞，他单薄的身影在清辉笼罩下，竟似要乘风归去。
霍临渊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弃。
不是那个沉默的、顺从的、总是带着几分怯懦的小仆人。
此刻的阿弃，像是在用全身的力量，演绎着一种无声的语言。
他的“剑舞”没有杀伐之气，只有一种倾尽全力的、近乎虔诚的……奉献。
他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舞给他看，试图驱散他周身那化不开的阴郁。
恍惚间，霍临渊仿佛看到了前世。
在他每一次因腿疾和朝堂倾轧而郁结难舒，独自于院中饮酒至深夜时，那个躲在廊柱阴影里，偷偷望着他，眼中盛满了担忧却不敢上前的小小身影。
原来，他一首都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试图安慰他。
只是前世的自己，被仇恨、不甘和自暴自弃蒙蔽了双眼，从未看见。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与庆幸的洪流，猛地撞击着霍临渊的心脏。
痛的是他过去的忽略，庆幸的是，他还有机会，将眼前这月下舞剑的身影，牢牢拥住。
阿弃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但他没有停。
他舞得越发专注，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融入这月光与剑影之中，只为换得轮椅上的那人，片刻的宁静。
终于，在一串流畅的旋身后，阿弃的动作缓缓停下。
他握着树枝，微微喘息着，站在月光下，再次望向霍临渊。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做完某件大事后的轻松，以及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被认可的光芒。
霍临渊喉头滚动了一下。
所有因回忆而起的暴戾，所有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奇异地被这笨拙而真挚的舞姿抚平了。
他推动轮椅，缓缓来到阿弃面前。
月光毫无阻碍地落在少年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霍临渊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轻轻拂去了他额角的汗珠。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阿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像被安抚的小动物般，微微蹭了蹭那带着薄茧的指腹。
这个细微的、依赖的小动作，让霍临渊的心尖猛地一颤。
“回去吧。”
他收回手，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柔和。
夜风依旧微凉，但笼罩在霍临渊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月下的一场无声剑舞，悄然驱散了几分。
他看着乖乖跟在他身侧，恢复了安静模样的阿弃，心中那偏执的念头愈发坚定。
无论这舞是为了安慰，还是别的什么，这个人，这轮月，这片他愿为之舞剑的夜色，他都绝不会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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