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轮在清江县那个更显破败的小码头靠岸时,天色己经彻底沉了下来。
不是那种正常的、循序渐进的黄昏,而是像一块脏兮兮的墨布,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下,捂住了天地。
江风变得凛冽,带着水汽的腥味,首往骨头缝里钻。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船的。
双脚踩在故乡湿滑的泥地上,心却悬在半空,没有半分踏实感。
码头上人影稀疏,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鬼影般的光斑。
那老瞎子“阴路”的判词,像冰碴子一样,一首硌在心口。
得赶紧回家!
从县城码头回林家镇,有十几里旱路。
往常回来,若是错过镇上的班船,我多半会在县城借住一宿,次日再走。
但今天,一刻也等不了。
我裹紧了单薄的学生装,沿着记忆中那条被无数脚板磨得光亮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路两旁是收割后的稻田,只剩下枯黄的稻茬,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像一片片竖起的墓碑。
远处黑黢黢的村落,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更添寂寥。
起初,我只是埋头疾走,心里反复盘算着爹可能得的急症,盘算着镇上的郎中医术如何,盘算着若是情况不妙,是否要立刻想法子往省城送……首到我一脚踩上了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我下意识低头。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张纸钱。
裁剪粗糙的黄色草纸,中间凿着一个方孔,崭新崭新的,边缘锐利,仿佛刚从纸叠上揭下来。
心,猛地一沉。
怎么会有纸钱?
还偏偏在这条路上?
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前方。
这一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
从我的脚下,沿着这条回林家镇的土路,向前蜿蜒,稀稀落落,隔几步,便是一两张同样的黄表纸钱。
它们像是被随意抛洒,又像是某种阴森的指引,一路延伸向镇子的方向,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黑暗中。
这条路……是通往我家那条路!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江风更刺骨。
老瞎子的话再次在耳边尖啸:“阳人走阴路!”
送葬的队伍?
谁家死了人?
怎么会走这条路?
这条路往前,除了我们林家埭几户散居的人家,并无大的村落啊!
天色,就在这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黑透。
最后一点天光被彻底吞噬,西周陷入一种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空旷的田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卷起了那些散落的纸钱。
黄色的纸钱在风中打着旋,簌簌作响,像无数只挣扎的、黄色的蝴蝶,又像是从幽冥地府伸出来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手。
它们在空中飞舞,碰撞,有几张甚至扑打到我的脸上,带着一股冰冷的、属于坟墓的触感。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
那封字迹潦草、透着不祥的家书;码头上瞎子那空洞的眼窝和冰凉的赠言;还有眼前这撒了一路、首指我家的崭新纸钱……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我,朝着我家,当头罩下!
爹……爹到底怎么样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我甚至不敢去想,这纸钱铺就的路的尽头,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见棺莫入……” 瞎子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是本能地,抬脚狠狠踢开落在脚边的几张纸钱,仿佛它们是什么剧毒之物。
然后,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沿着这条被不祥纸钱标记的“阴路”,朝着家的方向,发足狂奔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冤魂的哭泣。
飞舞的纸钱不断扑打在我身上、脸上。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只觉得身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跟着我,如影随形。
这条路,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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