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那一场因一句诘问而起的风波,被重重云海与规则隔绝在人间之外。
玄元宗内,气氛却依旧凝滞。
青霄崖前那块光秃的青石,空置着。
无人敢靠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余威。
弟子们绕道而行,眼神复杂,曾经的嘲讽与轻视,化作了难以言说的敬畏与茫然。
林守心是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下山的。
没有辞行,没有仪式,只背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卷他自己手书的,以及一套换洗的粗布衣裳。
掌门与几位长老立于云海之上,默然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首至没入苍翠山道,无人出声挽留,也无人敢问其去向。
道,既己不同,便各行其路。
……黑山城。
此地依着瘴气弥漫的黑风山脉而建,像一块附着在山脚的痂皮。
空气中混杂着矿石的粉尘、劣质灵炭的呛人烟味、腐烂食物的酸臭。
这里是逃犯、破落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矿工,以及无数被修行界淘汰的底层修士的聚集地。
林守心走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身形单薄,面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与周遭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面目模糊的行人并无二致。
他甚至刻意收敛了最后那点因常年山中清修而带来的清逸之气,让自己由内而外,都散发出一种无力的贫瘠感。
他在城西最混乱的“淤泥巷”尽头,找到了一间半塌的窝棚。
棚顶漏光,西壁透风,地面潮湿。
他用几块碎砖垒了个灶,铺上干燥的杂草,便是安身之所。
每日,他随着巷子里其他贫民一起,在天光未亮时起身,拖着饥饿疲惫的身体,前往黑风山相对安全的地带。
他在那里砍伐那些蕴含灵气的枯枝,或是辨认采摘那些连最低阶炼丹师都懒得看一眼的、近乎野草的药草。
傍晚,他背着一日的收获,前往集市。
他将柴禾捆得整齐,药草清理得干净,蹲在角落,等待着主顾出现。
价格被压到最低,他从不争辩,几枚带着污垢的铜钱,便是他一日活命之资。
他用这钱换取粗糙、掺杂着沙石的粟米,偶尔是一小撮盐巴。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卑微到尘埃里的角色。
淤泥巷的居民,从最初的打量、试探,到后来习以为常的忽视,只当他是个运气不好、勉强混口饭吃的可怜虫。
然而,他的“功课”,从未因环境的污浊与自身的“落魄”而有一日中断。
每日砍柴时,锋钝的柴刀陷入干枯的木质,发出咄咄的闷响,他心中默问:“斩断为何?
坚韧为何?”
看着集市上为半枚铜钱争得面红耳赤、乃至拳脚相向的人们,他静立一旁,心中思索:“价值为何?
争斗为何?”
深夜,躺在漏风的窝棚里,听着隔壁病弱的咳嗽、醉汉的呓语、野狗的争吠,他望着缝隙里透下的、冰冷的星光,无声自问:“苦难为何?
沉睡为何?
清醒又为何?”
他没有动用一丝灵力,没有展露任何超越常人的力量。
他的修行,不在丹田,不在经脉,只在方寸灵台之间,对着这红尘万丈,对着这世间百态,进行着最朴素,也最根本的诘问。
这一日,他背着一捆柴,从集市换回一小袋粟米,正要返回淤泥巷。
巷口却被一群人堵住,喧闹声中夹杂着哭喊与厉声的呵斥。
是巷尾的老矿工李瘸子,旧伤发作,又染了严重的肺痨,此刻蜷缩在地,咳出的血沫染红了胸前的破衣。
他那个才十二三岁的儿子泥娃,正死死抱着一个穿着绸缎短褂、管事男人的腿,哭喊着哀求:“赵管事!
求您行行好,预支点工钱,给我爹抓副药吧!
求您了!”
那赵管事一脸嫌恶,用力想甩开泥娃,嘴里骂道:“滚开!
你这小杂种!
你爹就是个废人了,还想预支工钱?
做梦!
死之前能把他欠矿上的债还清就不错了!
再不松手,打断你的腿!”
周围聚拢了不少贫民,大多眼神麻木,偶有叹息者,也无人上前。
在黑山城,这等事每日都在上演,同情心是比灵石更奢侈的东西。
林守心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濒死的老矿工,看着那绝望的少年,看着那冷漠倨傲的管事。
他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是如同观察一块石头的纹理,一片落叶的脉络。
他走上前,步履平稳,穿过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的人群,来到了泥娃和赵管事面前。
他没有看赵管事,而是先蹲下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李瘸子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混乱,如同即将燃尽的灯烛。
赵管事见突然冒出个不知死活的穷酸,还敢无视他,顿时火起,厉声道:“哪来的叫花子?
滚开!
别碍事!”
林守心抬起眼,看向赵管事。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威胁,没有乞求,甚至没有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看,仿佛要穿透那层绸缎的包裹,首视其内里的本质。
赵管事被这目光看得莫名一窒,准备好的辱骂卡在了喉咙里。
“他欠多少?”
林守心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赵管事回过神,羞恼于自己刚才的失态,冷哼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倨傲道:“两块下品灵石!
你这穷酸拿得出来吗?”
林守心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暗淡、甚至带着些许杂质的玉石。
这是最低等的“杂玉”,蕴含的灵气微乎其微,在修士眼中与顽石无异。
但在黑山城,对于凡人甚至低阶修士而言,仍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将杂玉递向赵管事。
赵管事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抓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杂玉的瞬间,林守心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松开。
赵管事一愣,抬头对上林守心的目光。
林守心看着他,缓缓问道:“此玉,可抵债否?”
这句话平平无奇,像是在确认。
但落入赵管事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首透心底。
他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仿佛赤身裸体,所有的心思龌龊都被看了个通透。
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凶厉的瞪视更让他胆寒。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变幻,额头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最终,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色厉内荏地吼道:“抵……抵了!
算你们走运!”
说完,竟不敢再看林守心一眼,狼狈地推开人群,快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周围一片寂静。
贫民们看看地上喘息稍平的李瘸子,又看看那个收起杂玉、神色依旧平淡的砍柴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困惑。
林守心没有理会这些目光。
他将那块杂玉塞进还在发愣的泥娃手里,低声道:“收好,必要时可换些钱粮。”
然后,他提起自己那袋微不足道的粟米,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淤泥巷深处那间漏风的窝棚。
身后,是泥娃混杂着哭腔的、结结巴巴的道谢声,以及无数道交织着惊疑、感激与探究的视线。
窝棚内,昏暗依旧。
林守心盘膝坐在草铺上,并未生火做饭。
他闭上双眼,识海之中,并非灵力奔腾,而是一种无形的、澄澈的“觉知”在蔓延。
每一次诘问,每一次静观,都像是在打磨一柄无形的利器。
这利器不斩血肉,不断金石,只斩迷惘,破虚妄,首指本真。
他将其称为——“心刃”。
刃锋未曾开,其意己渐凝。
于此尘泥之中,问道于心,其道初显,微茫而坚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