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东市刚开张。
青石板路上还有露水，茶摊的锅盖掀开，热气往上冒。
卖包子的在吆喝，挑菜的扁担吱呀响，街边小贩把布摊拍得啪啪作响。
萧景行蹲在街角，手里捏着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他二十二岁，七尺高，眉眼锋利，左眉骨有道淡疤。
身上穿的靛蓝锦袍洗得发白，银线腰封松了两扣，歪歪挂着。
腰间别着一柄旧折扇，扇骨沉手，里面藏着三根透骨钉。
脖子上红绳系着半块玉佩，藏在衣领底下。
他是将门独子，十六岁那年家里出事。
父亲被弹劾通敌，全家押往北地，中途遭劫，满门死绝。
他逃了出来，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从那以后，他在江南混日子，赌坊蹭饭，巷口打盹，装纨绔，躲耳目。
这几年没案子可查，也没仇人露脸。
他只能等，等线索，等机会。
今天他没去赌坊，晃到了东市。
人堆里围了一圈，吵得厉害。
他扔了瓜子壳，起身走过去。
人群中间是个卦摊。
竹席铺地，上面摆着一块带裂纹的龟甲，二十八枚青铜卦钱排成两列。
一个女子坐在蒲团上，穿素色道袍，外罩银丝卦帛，头发用乌木簪扎住。
指尖沾着朱砂，脸色冷，不笑。
她是谢昭宁，二十岁，在这街上摆摊算命三个月了。
每天辰时出摊，酉时收摊，风雨无阻。
有人找她问姻缘，有人问生意，也有人不信邪，专程来砸场子。
眼下是个中年妇人，急得首跺脚。
她说自己丢了支金钗，是亡夫留下的念想，找了一夜没找到。
若是一炷香内算不出来，就要去告官，说这卦摊骗钱。
香插在香炉里，火头刚燃。
谢昭宁闭眼，手指掐动。
片刻后睁开，抓起卦钱，手腕一抖，二十八枚铜钱抛向空中，落回席面，排列成形。
她盯着卦象看了五息，开口：“不在你家。”
妇人皱眉：“你说什么？”
“金钗不在屋里。”
谢昭宁声音不高，“在西巷李婆家后院，井沿石缝里，卡着半截枯枝。”
妇人愣住：“我怎会放那儿？”
“不是你放的。”
谢昭宁低头收拾卦钱，一枚一枚按顺序收回银丝卦帛，“是你家丫头前日去借水，蹲井边梳头，发钗滑落，她没发觉。”
围观的人议论起来。
有人摇头：“瞎猜吧，哪有这么准。”
也有年轻后生笑：“姑娘长得清秀，嘴也巧。”
妇人半信半疑，转身就走：“我去看看！
要是没有，回头就报官！”
剩下的人等着看热闹。
萧景行站在外围，刚才挤不进去。
他往前挪了几步，假装关心结果，顺势站到妇人刚才的位置，正对卦摊。
他目光落在谢昭宁手上。
她收钱的动作很慢，每枚都用食指推一下，确认位置才放进帛袋。
翻钱、抛接、落位——他刚才看清了全过程。
右手在膝盖上悄悄比划，模仿那三个动作。
奇怪的是，每次起卦前，她指尖都会轻轻点一下龟甲上的裂纹，像在确认什么。
这不是江湖骗术。
手法快，但不花哨。
推演有章法，结论有依据。
更像一种规矩极严的功夫，练熟了才能用。
萧景行心里动了一下。
他在市井混了六年，被人围堵过，挨过刀，也反杀过。
靠的是反应快，下手狠。
但如果能学会这种本事，下次再遇麻烦，或许不用动手，只要说一句“天机所示”，就能让人信服退让。
省力气，也少惹眼。
他嗑着瓜子，眼睛没离开谢昭宁。
一炷香烧完前，妇人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支金钗，大声喊：“真在井边！
一分不差！”
人群炸开。
“神了！”
“这都能算出来？”
“姑娘是活神仙啊！”
大家纷纷鼓掌，有人掏出铜板往卦摊上放。
谢昭宁没抬头，只淡淡说了句“谢客”，就开始卷席子，准备收摊。
萧景行没鼓掌。
他蹲回墙根，捡起刚才扔的瓜子壳，捏在手里碾碎。
目光仍盯着谢昭宁。
她把龟甲包好，挂在腰侧，铜钱收进袖袋。
起身时扫了人群一眼，视线掠过萧景行。
两人对上了一瞬。
她没认出他，也不认识他。
只觉得这个人眼神不一样。
不浑浊，不轻浮，不像其他泼皮那样盯着她容貌打转。
反而像是……在研究她。
她顿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摊撤了，人散了。
萧景行还蹲着，折扇拿在手里，拇指蹭着扇骨缝隙。
脑子里回放刚才那套手势：翻、抛、落。
他记下了三次，错了一次。
第二次开始，基本能跟上节奏。
风过来，吹起他袍角。
红绳一角从衣领里露出来，连着半块残玉。
他没动。
晨雾散了，太阳爬上屋檐。
街面恢复嘈杂，叫卖声继续响起。
他知道她明天还会来。
他也还会来看。
学东西不怕慢，怕错过开头。
他从怀里摸出一文钱，放在掌心，试着用指腹推出去。
铜板翻了个身，落地歪斜。
不对。
他捡起来，再试一次。
手指要稳，力道要匀。
像她那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他又试了三次，最后一次勉强像样。
远处传来打铁声，铛、铛、铛。
他收起铜板，合上折扇，靠在墙上，闭眼回想整个过程。
起卦前点裂纹，抛钱时腕不动肩，落位后先数奇偶再定方位。
这些细节，不能忘。
他睁开眼，望着谢昭宁离开的方向。
那里是条窄巷，两边是老屋，晾衣绳横着，衣服随风晃。
他没起身。
瓜子壳还在手里，碎成了渣。
他知道，有些事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
以前他只靠力气和脑子活着。
现在，他想多加一样东西。
卦术。
哪怕只是皮毛，也能成为他的新路子。
他坐首了些，耳朵听着巷口动静。
等一天，等她再来。
一文钱又掏出来，压在掌心。
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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