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的深秋,上海滩像一株被虫蛀空了的海棠,外表依旧秾丽绚烂,内里却己爬满了噬咬的蚁群。
江风裹挟着黄浦江的腥潮与租界弥散的香水气,吹拂着这片“东方巴黎”的浮华与暗疮。
霓虹灯是这座城市永不愈合的伤口,流淌着赤橙黄绿的光液,它们映在飞驰的黄包车锃亮的铜铃上,碎成一串串跳跃的、血珠似的光点。
苏琦君裹紧了一件墨绿色的貂绒披肩,从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上袅袅走下。
深紫色缎面旗袍紧贴着身体曼妙的曲线,开衩处隐现一线细腻的肌肤,在迷离灯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她步履从容,珍珠耳坠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与她指尖那抹为了今夜任务而精心涂就的蔻丹红相得益彰。
百乐门那巨大的旋转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不断吞吐着衣香鬓影与纸醉金迷,将门外深秋的寒气碾碎,融入门内铺天盖地的金粉喧嚣之中。
甫一踏入,声浪与热浪便扑面而来。
爵士乐慵懒又挑逗,缠绕着香槟与白兰地的氤氲,漫过厚厚的猩红地毯。
苏琦君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像最精密的雷达,在谈笑风生与觥筹交错间冷静地扫描。
目光掠过舞池中摇曳的身影,掠过赌桌上堆积的筹码,最终,精准地定格在舞池旁第三根罗马柱下。
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略显焦躁的男人,正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枚银质怀表表链。
“白鹤名单在表盖夹层。”
三个小时前,戴笠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指令,犹在耳畔。
这份名单,关乎日本在华潜伏网络的核心机密,是能撬动整个远东谍报平衡的支点。
今夜,她必须得手。
苏琦君优雅地走向吧台,要了一杯香槟。
她倚着光洁的台面,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画着圆弧,一个,两个,三个……大脑却在飞速计算:十七步,从舞池边缘到那根罗马柱,是最佳的行动距离。
她需要创造一个自然的接触机会,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瞬间。
就在这时,乐队指挥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个突兀的休止符,随即,慵懒的爵士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具侵略性和挑逗性的探戈舞曲《假面游行》。
切分音如同锋利的剃刀,瞬间划开了靡靡之音的帷幕,让舞池中的空气都带上了几分紧张的张力。
也就在这乐曲切换的刹那,一道黑色的身影利落地分开了人群。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身形高挑,步伐带着一种军人般的精准与力量。
苏琦君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便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息,冷冽的雪松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但绝难错辨的硝烟味。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搭上了她柔软的腰际。
同时,一缕银白色的短发扫过她的耳廓,带来微凉的触感。
“这支《假面游行》,”来人开口,是带着伏尔加河流域独特韵律的俄语,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初听如解冻的河水,细辨却能在尾音处捕捉到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坚硬与寒冷,“需要真正的舞伴。”
安娜斯塔西娅·伏尔科娃。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光,瞬间在苏琦君的脑海中闪过。
军统档案室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冷峻面容与眼前这张脸完美重合——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远东司最年轻的少校,一个去年冬天在哈尔滨让日本关东军情报课损失了半个精锐行动组的“死神”。
此刻,她领口那枚看似装饰用的红宝石胸针,正以一种巧妙且危险的角度,若有若无地抵着苏琦君颈侧的动脉,随着探戈舞步的进退旋转,在细腻的皮肤上刻下细微而清晰的压迫感。
“伏特加浇不灭上海滩的流萤,安娜斯塔西娅少校,”苏琦君用流利的俄语回应,身体随着对方的引领做出完美的配合,同时,她发间那支看似普通的银簪,在旋转时不着痕迹地擦过对方白皙的颈侧,簪头镶嵌的蓝宝石在变幻的光线下,闪过一丝幽微的冷光,“何必远道而来,凑我们这东方的烟火?”
她们的对话如同舞步,在亲密无间中藏着致命的机锋。
两具身体在探戈充满张力的节奏中纠缠、对抗、若即若离,镜面穹顶上倒映出她们的身影,仿佛一条双头蛇在共同起舞,每一个步伐都精准地卡在音乐的节拍上,同时也巧妙地规避着舞厅内所有可能的监控视角。
安娜斯塔西娅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对猎物的审视。
她的指腹突然加重力道,隔着旗袍柔软的布料,精准地按在了苏琦君后腰别着的微型手枪枪柄上。
“听说军统喜欢教他们的女特工使用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比如口红手枪?”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在一个高难度的下腰旋转动作中,安娜斯塔西娅西装内衬的一道银光一闪而过。
苏琦君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条缀着精致菊纹的银链!
日本特高课高级军官才配拥有的标识!
她到底是苏联的特工,还是己经与日本人达成了某种肮脏的交易?
疑虑如毒蛇般窜上心头的瞬间,异变陡生!
头顶上方,那盏巨大的、由无数水晶片构成、象征着百乐门极致奢华的水晶吊灯,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
乒铃乓啷无数碎裂的水晶如同死亡的冰雹般倾泻而下,紧接着,整个舞厅陷入了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惊呼声、尖叫声、桌椅碰撞声瞬间取代了音乐,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黑暗降临的同一时刻,苏琦君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思考。
她猛地旋身,墨绿色的貂绒披肩如同夜色中的魅影被甩出,上面缀着的珍珠纽扣在撞击到罗马柱表面时,发出几声清脆而特殊的“哒哒”声——那是她特制的微型摩斯密码发射器正在工作。
她的目标是那个持怀表的男人。
混乱中,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表落入自己微湿的掌心,金属的冷意尚未透过皮肤传入神经,另一只冰冷如铁钳的手己经扼住了她的手腕,随之而来的,是匕首锋刃紧贴皮肤的致命威胁。
“名单给我,”安娜斯塔西娅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畔响起,俄语中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我告诉你,是谁正在向日本关东军秘密出售芥子气炮弹。”
苏琦君这时才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注意到,安娜斯塔西娅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缝间正不断渗出深色的液体,将白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受伤了?
“混蛋!
封锁所有出口!”
二楼包厢方向传来日本人气急败坏的怒吼,十几道手电光柱如同利剑,在黑暗中慌乱地交叉扫射,不时掠过人们惊恐万状的脸。
没有时间犹豫了!
苏琦君抬腿,用尽腰力猛地踢翻了身旁堆叠成塔的香槟杯。
玻璃碎裂的脆响如同骤起的暴雨,飞溅的酒液和碎片暂时阻隔了可能的视线和追击。
在这片人为制造的混乱掩护下,她清晰地听到了金属机括轻微碰撞的声响,是怀表表盖被强行撬开的声音!
安娜斯塔西娅用匕首挑走怀表的动作,迅捷而优雅,如同在深夜的花园里摘下一朵带刺的玫瑰。
然而,就在第一声枪响划破黑暗,子弹呼啸着击中他们身旁的吧台,溅起木屑的瞬间,这个刚刚还在抢夺名单的苏联女特工,却做出了一个让苏琦君完全意外的举动,她猛地将苏琦君向通往后台的安全通道方向推去!
“从后厨冰库的暗道走!”
这次,她用的是中文,字正腔圆,标准得可怕,完全听不出外国口音。
“告诉戴雨农,明晚子时,苏州河码头,三号仓库见。”
子弹“嗖”地擦过苏琦君的旗袍下摆,留下灼热的焦痕。
她借着推力踉跄前行,在冲入安全通道的黑暗前,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并非属于她的、硬硬的纸片。
身后,百乐门的混乱仍在持续,枪声、喊叫声、玻璃破碎声不绝于耳。
在安全通道仅有的、昏暗的应急灯下,苏琦君迅速掏出了那张纸片。
是半张乐谱,边缘有着明显的烧焦痕迹,而在那蜿蜒的五线谱上,深褐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晕染开来,构成了一组组诡异而神秘的符码。
这并非“白鹤名单”,却像是一把通往更大迷局的、染血的钥匙。
安娜斯塔西娅……她到底是谁?
是敌?
是友?
还是游走于所有阵营之外的,另一个危险的谜题?
冰冷的空气从通道深处涌来,苏琦君握紧了那半张乐谱,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