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慈济斋的门就被王丰推开了。
他踮着脚取下门闩，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入秋的杭城，清晨己经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裹了裹身上的短褂，转身想去灶房烧点热水，却见张明远己经坐在前堂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线装书看得入神。
“大爷，您起得真早。”
王丰凑过去，想看看书上写了啥，却被那些弯弯曲曲的篆字绕得眼晕。
张明远把书合上，封面上“百草经”三个字苍劲有力。
“今天不学算盘了，把这个背下来。”
他把书往王丰怀里一塞，“从‘甘草性平，味甘，能补脾益气’开始，背不出三页，中午的窝头就别想了。”
王丰抱着沉甸甸的《百草经》，苦着脸往门槛上坐。
这书比《千字文》难多了，不光字生僻，还净是些“归经性味”的词，绕得他舌头打结。
他正对着“黄芪”两个字发愁，忽然听到隔壁包子铺传来吆喝声：“热乎的肉包子哟，刚出笼——”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王丰咽了口唾沫。
昨天晚饭就喝了点稀粥，此刻闻着肉香，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爷爷说过，人要知好歹，张明远管他吃住教他东西，己经是天大的恩情，哪能还惦记着肉包子。
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书页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来，等张明远有空了再问。
阳光慢慢爬过院墙，照在书页上，那些原本生涩的字句，在他反复念叨中，竟也渐渐顺了起来。
中午时分，王丰拿着《百草经》去找张明远。
他站得笔首，像背书的学堂先生，从“甘草性平”一路背到“黄连苦寒，清热燥湿”，整整三页，除了偶尔卡顿，竟没说错一个字。
张明远捻着胡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从灶房端出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还夹着块酱菜。
“算你过关。”
王丰眼睛一亮，接过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馒头是新蒸的，带着麦香，比糙米饭好吃多了。
他吃得急，差点噎着，张明远递过一碗热水，慢悠悠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谢谢大爷！”
王丰含糊不清地说，心里暖烘烘的。
他知道，这是老头变相的奖励。
下午晒药时，王丰想起昨天吐纳时手腕发烫的事，忍不住又撩起袖子看。
那道银色痕迹还在，只是比昨晚淡了些，像月光落在皮肤上。
他试着像练吐纳那样调整呼吸，果然，那股微弱的暖流又顺着手臂往心口钻，比昨天更清晰了些。
“在琢磨什么？”
王丰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袖子，见张明远提着个竹篮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着些新鲜的草药。
“没、没什么，大爷，我在看这金银花晒得够不够干。”
张明远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拿起一株带着露水的薄荷闻了闻：“这银花还得晒两天，潮气重了容易发霉。
对了，昨天教你的吐纳诀，记住要诀了？”
“记住了！”
王丰赶紧答，“吸气要深，呼气要缓，心无杂念，意守丹田。”
他昨天特意把张明远说的话记在心里，还找了根炭笔写在柴房的墙上。
张明远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你手腕上那个印子，是从小就有？”
王丰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老头还是问了。
他犹豫了会儿，老实说：“不是，是前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就在……就在打碎库房陶罐那天。”
“哦？”
张明远挑了挑眉，“让我看看。”
王丰迟疑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腕。
那道银色痕迹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形状圆润，边缘还隐约有花纹，竟和他贴身戴的玉佩一模一样。
张明远的目光落在痕迹上，瞳孔微微一缩，手指轻轻拂过那片皮肤，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镯子……你爷爷给你的？”
“啊？”
王丰愣了，“不是镯子，是玉佩啊。”
他从脖子上解下玉佩，递过去，“爷爷说这是信物，让我交给您的。”
玉佩是银白色的，触手冰凉，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王丰一首没看懂是什么图案。
张明远接过玉佩，放在手心摩挲着，眼神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玉佩还给王丰：“戴好，别弄丢了。
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银镯所化。”
“银镯？”
王丰更糊涂了，“可它明明是玉佩啊。”
“寻常人看它是玉佩，有缘人看它，才是银镯。”
张明远没多说，只是道，“这印子是好东西，别怕。
以后练吐纳时，若它再发热，不用抗拒，顺着那股气走就是。”
王丰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玉佩重新戴回脖子上，贴在胸口，冰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了些。
他隐隐觉得，这银镯和爷爷的秘密，怕是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接下来的日子，王丰除了学认字、背药经、练算盘，吐纳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发现，每次吐纳时，手腕的银痕都会发热，那股暖流顺着经脉游走，流过的地方暖洋洋的，原本练吐纳带来的疲惫感也减轻了不少。
有时练着练着，他甚至会觉得周围的光线变暗了，耳边的声音也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那股流动的暖流。
这天傍晚，他正练得入神，忽然听到前堂传来争吵声。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嚷嚷：“张明远！
你卖的什么假药？
我男人吃了你的药，病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
你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砸了你的铺子！”
王丰赶紧停下吐纳，跑到前堂看。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正叉着腰站在柜台前，唾沫星子横飞，旁边还站着个精瘦的汉子，脸色蜡黄，捂着肚子咳嗽，看着确实病得不轻。
张明远站在柜台后，脸色平静：“我慈济斋开了三十年，从不卖假药。
你男人的方子是三天前抓的，治风寒咳嗽的，药没错，剂量也没错。”
“没错？
那他怎么越来越重？”
妇人嗓门更高了，“我看你就是个黑心肝的，趁着灾年哄抬药价，还卖假药害人！”
她说着就要去掀柜台。
“住手！”
王丰忍不住喊了一声，跑过去挡在柜台前，“我大爷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药都是好药！”
妇人被个半大孩子拦住，更生气了，伸手就要推王丰：“哪里来的小叫花子，也敢多管闲事！”
“啪！”
张明远的鸡毛掸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精准地打在妇人手腕上。
妇人疼得“哎哟”一声，缩回手，看着张明远的眼神带了点怯意——这糟老头子看着不起眼，手劲倒不小。
“要说法可以，”张明远冷冷道，“把你男人这几天吃的喝的，都给我说清楚。
若是真因我的药而起，我赔你十倍药钱；若是另有原因，休怪我不客气。”
汉子咳了两声，喘着气道：“当家的……别说了……我、我昨天偷偷喝了两盅酒……”妇人的脸“唰”地红了，嗓门顿时低了八度：“你、你喝什么酒！
不知道生病不能喝酒吗？”
“我、我馋得慌……”汉子喏喏道。
张明远哼了一声：“风寒未愈，最忌生冷辛辣，尤其是酒，碰了就容易引邪入体，加重病情。
你自己不守禁忌，反倒怪起药来了？”
妇人这下没话说了，搓着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嗫嚅道：“是、是我们不对……对不住张老板……走吧。”
张明远挥挥手，“再抓一副药，按方子里的加两钱生姜，煎的时候多熬半个时辰，喝完出出汗就好了。
这次药钱免了，下次看病，老实点。”
妇人千恩万谢地抓了药，拉着汉子匆匆走了。
王丰看着他们的背影，挠挠头：“大爷，您怎么知道他喝酒了？”
“闻出来的。”
张明远把鸡毛掸子放回原处，“那汉子身上有酒气，虽然淡，但瞒不过我。
再说，我的药是什么性子，我比谁都清楚。”
他顿了顿，看着王丰，“刚才为什么要冲上去？
不怕被打？”
王丰挺了挺胸脯：“我知道大爷是好人，不能让她冤枉您。”
张明远看着他，没说话，转身去灶房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出来一碗东西，是用山药和小米熬的粥，还放了几颗红枣。
“给你的。”
王丰接过碗，热气腾腾的粥香扑鼻而来。
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暖到了心坎里。
他抬起头，看到张明远正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落在老头的侧脸上，把那些皱纹都染成了金色，竟显得有些温和。
“大爷，”王丰忽然说，“等我学会了您的本事，就帮您看铺子，再也不让人欺负您。”
张明远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好啊，那你可得快点长大。”
夜色渐深，王丰躺在床上，摸着胸口的玉佩，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张明远翻书的声音，心里踏实得很。
他想起白天那妇人的嚣张，想起张明远不动声色化解麻烦的样子，忽然觉得，学这些药材、吐纳的本事，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能像大爷这样，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闭上眼睛，默默运转起吐纳诀。
手腕的银痕再次发热，那股暖流比以往更顺畅，仿佛在回应他的心思。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映出少年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条路，他好像越来越清楚该怎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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