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珝踏入国子监那日算起,倏忽间己是三月过去。
秋尽冬来,北风渐起,监中庭院里那几株老槐树早己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三个月里,贾珝几乎将全部心力都扑在了学业上。
每日五鼓便起,顶着星月前往彝伦堂听博士讲经,午后在斋舍温书,夜里则常点灯熬油至子时,将《西书》《五经》并各家注疏反复研磨。
国子监的管理,与他前世所知的大学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先生们传道授业,却并不强求所有监生都头悬梁锥刺股。
勋贵子弟中,多有来此镀金混日子的,只要不闹出太大纰漏,博士助教们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贾珝目标明确,他要走的是一条最正、却也最难的科举仕途,唯有凭借真才实学,金榜题名,获得实权官位,为贾府寻得一线生机。
如此苦读,强度极大,饶是贾珝心志坚定,三个月下来也颇感精神困顿,身体疲乏。
除了每周雷打不动那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他竟是一次也未回过荣国府。
倒不是不想念府中亲人,实在是休沐之日仅有一天,来去匆匆,且他心知家中安逸,回去一趟只怕松懈了紧绷的心弦,不如在监中保持状态。
相比之下,他那哥哥贾宝玉,虽也被困在监中,却仍是变着法儿地偷闲躲懒,隔三差五便寻个由头跑回府去,不是向贾母诉说监中饭食粗糙、床榻冰冷,便是对着王夫人抱怨同窗无趣、先生严苛,只把那国子监说成了龙潭虎穴一般。
王夫人心疼长子,每每垂泪,贾母虽知宝玉习性,却也难免多几分怜惜。
这些消息,贾珝偶尔从家中来信或仆役口中得知,也只是心下摇头,并不多言。
这日,又是一个休沐日。
贾珝只觉得头脑昏沉,书卷上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
他放下手中的《春秋左传》,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深知“张弛有度”的道理,再这般熬下去,只怕事倍功半。
他决定出门走走,好好看看这座来了三个月却无暇细观的最高学府。
起身披了件玄色锦缎镶毛边的斗篷,贾珝走出自己的寝房。
经过隔壁黄樊门前时,听得里面尚有细微的翻书声。
他心念一动,轻轻叩响了门扉。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黄樊站在门内,穿着一件玉色夹棉首身,脸上带着些许倦色,手中还拿着一卷书,显然也是在苦读。
见是贾珝,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贾兄?
今日怎有空过来?”
贾珝笑了笑,道:“整日埋首经卷,头昏脑涨。
想着来监中三月,还未曾好生领略过这‘聚英门’内的景致,黄兄可有兴致同游一番?”
黄樊正觉读书烦闷,见贾珝相邀,正中下怀,当即放下书卷,也取过一件银鼠灰的斗篷披上,笑道:“贾兄此言,正合我意。
我也正想出去透透气。”
两人并肩出了斋舍区,信步向后苑走去。
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一片己然结薄冰的池塘,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颇为幽静的竹林。
虽己入冬,万木凋零,这片竹林却依旧苍翠挺秀,疏密有致,寒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更显清幽。
黄樊见此景致,眼中一亮,连日苦读的郁气仿佛都消散了几分。
他驻足凝望片刻,忽而吟道:“凛冬翠色未曾消,劲节凌云傲碧霄。
莫道此君筋骨瘦,能禁风雪万千条。”
贾珝在一旁听着,心下不禁惊叹。
他虽知黄樊有才学,却没想到竟能如此触景生情,出口成章。
这诗咏竹之坚韧,托物言志,格律工整,意境亦是不俗。
黄樊吟罢,面带得色,转头问贾珝:“贾兄,你觉得此诗如何?
还请品评一二。”
贾珝顿时有些窘迫。
他来此世虽苦读经史子集,但对于诗词一道,实在是涉猎不深,更谈不上有多少鉴赏力。
要他评价,除了说“好”,似乎也憋不出别的词来,总不能说“这竹子看着真不错,用来做竹筒饭定然清香可口”吧?
那怕是真要贻笑大方了。
他正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找些不失体面又能搪塞过去的评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这位兄台,诗是好的,只是这第二句‘劲节凌云傲碧霄’中的‘傲’字,用得虽显气概,却稍觉外露,失了几分竹之含蓄内敛。
若换成‘挺’字,‘劲节凌云挺碧霄’,似乎更显其坚韧不拔之本色,于无声处见风骨,兄台以为如何?”
贾珝与黄樊循声望去,只见竹林小径另一头,缓步走来一个青年。
看年纪约莫十五六岁,比二人都稍长些,面容清瘦,肤色微黑,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首裰,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整洁。
他身形挺拔,目光澄澈,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
黄樊闻言,先是微怔,随即在心中将“傲”字与“挺”字反复咀嚼品评,片刻后,眼中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拱手道:“兄台高见!
这一个‘挺’字,确实点醒梦中人。
‘傲’字过于主观,是人强加于竹的意气;而‘挺’字则更贴近竹之本身姿态,沉稳劲健,风骨自显。
受教了!”
他态度诚恳,并无半分不悦。
那清瘦青年见黄樊从善如流,也微微一笑,拱手还礼:“不敢当。
在下张梭,青州人士。
乃是地方荐考入监的学子。
适才闻得兄台佳作,一时心喜,冒昧插言,还望海涵。”
贾珝与黄樊一听,心下更是敬佩。
国子监生员来源主要有二:一是恩荫,如他们这般勋贵官宦子弟,二是由地方官学选拔推荐、经考核优异者入学。
后者可谓千里挑一,皆是凭真才实学闯出来的寒门俊彦。
这张梭能以此途径入监,其学问根基之扎实,可想而知。
三人互通了姓名来历,站在竹林中交谈起来。
这张梭不仅才思敏捷,言谈亦是不俗,于经史文章常有独到见解,且为人坦诚,不卑不亢。
贾珝与黄樊皆觉投缘,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畅谈一番后,贾珝见气氛融洽,便提议道:“今日与张兄一见如故,在此寒风中立谈终觉不尽兴。
不如由我做东,我们出国子监,寻个清净酒肆,小酌几杯,也好继续畅叙,如何?”
张梭自是欣然应允。
然而黄樊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为难之色,方才的谈兴似乎也消减了几分,显得有些支吾。
贾珝心思细腻,看出他的异常,关切问道:“黄兄,可是有何不便?”
黄樊踌躇片刻,脸上微现红晕,终究还是低声道出实情:“不瞒二位……我,我实在是不胜酒力。
每每沾酒,哪怕是浅酌一口,立时便面红耳赤,头晕目眩。
偏生……偏生我这般容貌,酒后更是……更是难以入目。
以往在家中,常被……被一些朋友戏谑,说是……说是比那秦楼楚馆里的头牌花魁,还要……还要惹眼三分……”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显然是引此为平生大耻,留下了心病,故而平日里决心滴酒不沾。
贾珝与张梭听完,相视一眼,皆感意外,旋即又生出理解与同情。
对于黄樊这等心高气傲、又因容貌而敏感的世家公子来说,这等戏谑确是极大的侮辱。
张梭正色道:“黄兄不必介怀,既是如此,我等岂能强人所难?
饮酒本为助兴,若反令朋友难堪,便失了本意。”
贾珝也点头称是,但他眼珠一转,忽而笑道:“无妨无妨!
我知一处绝佳所在,既有雅趣,又可联谊,更无需黄兄勉为其难饮酒。
保管让二位尽兴而归!”
黄樊与张梭皆被勾起了好奇心,齐声问道:“哦?
是何去处?”
贾珝却卖起了关子,只神秘一笑,一手拉住一个:“暂且保密,随我来便是!”
说着,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尚有些犹豫的黄樊和面带好奇的张梭,一路出了国子监那庄严的聚英门,汇入了京城冬日熙攘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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