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器落在茶几上的轻响，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极度寂静的房间里漾开无形的波纹。
巴朗脸上那惯常的、带着残忍玩味的笑容消失了，刀疤在略显扭曲的表情下更显狰狞。
他盯着沈洛，目光像是要穿透这副平静的皮囊，首抵内里。
“报仇？”
巴朗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深沉的审视。
他缓缓踱回沙发坐下，重新拿起那支未燃尽的雪茄，却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
“找谁报仇？”
沈洛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是刻意营造的、被巨大痛苦和仇恨碾磨过的空洞与执拗。
“一个叫‘灰蛇’的人。
他把我家……毁了。”
他报出了一个经过上级精心筛选的名字，是边境另一侧一个小型贩毒团伙的头目，与巴朗集团有过些摩擦，但又不足以让巴朗立刻产生同仇敌忾之感，更多的是可供利用的价值判断。
“灰蛇？”
巴朗挑了挑眉，似乎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片刻后嗤笑一声，“一条上不了台面的泥鳅。”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强哥以前跟灰蛇有过节，他告诉我，想在金三角站稳脚跟，找到灰蛇的靠山，只能来找坤哥您。”
沈洛对答如流，这是为他潜入而铺设的、多层掩护的背景故事之一，“他说，只有坤哥您，才有能力，也有可能……帮我达成目的。”
巴朗沉默地吸着雪茄，烟雾缭绕，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没有立刻相信，但沈洛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孔，以及他注射高纯度海洛因后异乎寻常的冷静，本身就是最具冲击力的“证明”。
一个被毒品和仇恨摧毁又重塑的人，一个为了复仇不惜一切、连自身都可以作为武器和筹码的人，在这种地方，反而比一个干干净净的“新人”更显得真实，也更有……利用价值。
“有点意思。”
良久，巴朗才缓缓开口，他朝旁边一个保镖扬了扬下巴，“阿泰，带他去后面安顿下来。
就住……丙区七号房。”
名叫阿泰的保镖是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汉子，闻言应了一声，走到沈洛面前，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蔑：“跟我来。”
沈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
经过魏永身边时，他感觉到一道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回望，只是将那个沉静的身影刻入脑海。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刚刚接受任务的卧底警察沈洛，而是背负着“血仇”、主动投入毒枭麾下的“阿洛”。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符合这个新的身份。
穿过喧嚣的舞池边缘，阿泰领着沈洛走向夜总会更深处的通道。
这里的灯光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烟酒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一些穿着暴露、眼神迷离的男女靠在墙边，看到阿泰，都下意识地站首了些，露出讨好的笑容。
阿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后面是一条狭窄、潮湿的走廊，墙壁上布满霉斑，与前面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沿着走廊走了几分钟，又经过一道有马仔看守的铁门，这才进入了所谓的“丙区”。
这里像是员工宿舍和仓库的混合体，房间狭小拥挤，走廊上堆放着杂物，空气流通不畅，弥漫着一股食物馊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一些穿着随意、眼神或警惕或麻木的人进出着，看到阿泰，都纷纷避让。
“喏，就这儿。”
阿泰在一扇漆皮脱落的木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门锁，“以后你就住这儿。
规矩很简单，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惹了麻烦，坤哥也保不住你，懂吗？”
沈洛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懂。”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破旧的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
窗户被铁条封死，只能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
阿泰丢给他一把钥匙：“自己收拾。
明天早上六点，到后面仓库找黑皮报到，他会给你安排活儿。”
说完，阿泰也不多留，转身就走了，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沈洛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阶段，算是勉强通过了。
巴朗没有完全信任他，但至少允许他留了下来，并且将他安置在了集团内部底层人员聚集的区域，这符合一个新人的待遇，也给了他观察和融入的机会。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抬起自己的左臂，隔着衣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皮肤下的狰狞。
那些针孔，当然不是真正的吸毒痕迹，而是出发前，由技术部门利用特殊材料和化妆技术制作的假体，足以以假乱真。
注射进去的，也并非是海洛因，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无害替代溶液。
但这一切，都必须做得天衣无缝，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不能出错。
他知道魏永（山鹰）此刻内心必然充满了震惊和疑虑。
上级派来新的卧底接应，为何会以这样一种极端且计划外的方式出现？
那些针孔背后的故事是真是假？
这超出了他们事先约定的任何备案。
信任的建立，在敌营深处本就脆弱如纸，自己这第一步，无疑是在这层关系上划开了一道裂痕。
但他没有选择。
在巴朗那种多疑的毒枭面前，任何常规的辩解和表现都显得苍白，只有超出他预期的、颠覆性的“真实”，才能撕开一道口子。
仇恨，尤其是被毒品这种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所催生的仇恨，在这里，是一种扭曲的“通行证”。
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沈洛准时出现在仓库。
所谓的仓库，其实是夜总会后面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大棚，里面堆满了成箱的酒水、食品，还有一些用防水布盖着的、看不清具体内容的货物。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料和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道。
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脖子短粗、外号“黑皮”的男人正叼着烟，指挥着几个人搬运箱子。
看到沈洛，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吐出一口烟圈：“你就是坤哥昨天带来的那个？
阿洛？”
“是我，皮哥。”
沈洛应道。
“看着倒还算精神。”
黑皮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旁边一堆箱子，“先去把那边的货搬到三号区，分类码好。
手脚利索点，别毛手毛脚打坏了东西，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沈洛没有多言，走过去开始搬运箱子。
箱子很沉，他默默估算着重量和手感，有些是玻璃瓶装的酒水，有些则质地较轻，包装严实，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他动作麻利，沉默寡言，严格按照指示摆放。
一整天，他都在仓库里干着各种杂活，搬运、清扫、偶尔被派去给前面的场子送些急需的物资。
他刻意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人员流动、以及那些被重点看守的区域。
他看到一些面容憔悴、眼神涣散的人被带进带出仓库深处某个隔间，那里散发出的甜腥气味尤为浓重。
他也看到了魏永几次匆匆经过，两人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但魏永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底层马仔。
傍晚，沈洛被安排去清理夜总会二楼一个包间外的走廊。
刚拖完地，就听到旁边一个虚掩着门的包间里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不能再加了！
坤哥会杀了我的！”
一个年轻、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上次拿货的钱还没结清，这次又想空手套白狼？”
另一个粗暴的声音骂道。
沈洛放慢了动作，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门缝。
里面是三个穿着花哨的年轻人和一个负责这片区域的小头目，好像叫阿华。
三个年轻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是深度瘾君子。
其中一个正被阿华揪着衣领，吓得浑身发抖。
“华哥，再宽限两天，就两天！
我一定想办法弄到钱！”
年轻人哀求道。
“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
阿华冷笑，“去偷？
去抢？
我告诉你，没钱，就拿东西抵！
你妹妹不是还在上学吗？
长得挺水灵……不！
不行！
华哥，求你了！”
年轻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沈洛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这种逼良为娼、敲骨吸髓的戏码，在这里恐怕每天都在上演。
他不能插手，任何多余的同情心在这里都是致命的弱点。
他正准备低头继续干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走廊尽头，魏永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边。
当沈洛看过去时，魏永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比昨天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然后，魏永转身，无声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猛地拉开，阿华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看到沈洛，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远点！
没看见正忙着吗？”
沈洛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拖着清洁车走向走廊另一端。
深夜，沈洛回到那个狭小逼仄的房间。
躺在坚硬的床板上，他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咳嗽声、模糊的呓语，以及远处夜总会隐隐传来的音乐轰鸣。
这个毒巢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堕落、绝望和暴力。
而他，必须在这里扎根，获取信任，找到那个隐藏极深、与境外势力勾结的“鼹鼠”，并摧毁这条庞大的毒品网络。
第一步己经迈出，代价是引起了内部关键人物的疑虑，也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审视之下。
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险。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魏永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
取得“山鹰”的信任，是他接下来必须完成的、至关重要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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