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阮绍蓁几乎将云晴社区当成了他驻点办公的地方，美其名曰“深入一线，靠前指挥”。
但夏洛妤清楚地感受到，他那审视的目光，绝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自己身上。
无论是巡查灾后清理进度，还是检查防疫物资储备，阮绍蓁总能挑出云晴社区的“毛病”。
“这里的垃圾为什么还没有彻底清运？
滋生蚊蝇怎么办？”
“消杀记录不够规范，细节决定成败，夏书记，这点道理不懂？”
“群众安置点的物资发放流程存在漏洞，必须立刻整改！”
他当众批评，毫不留情面。
夏洛妤从最初的委屈、难堪，渐渐变得麻木，只是更加拼命地工作，用近乎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和社区的同事。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让他看笑话。
这天下午，阮绍蓁突然提出要查看社区的文化活动记录和档案资料。
夏洛妤虽然疑惑，但还是将他引到了社区的档案室。
档案室不大，收拾得整洁有序。
阮绍蓁随手翻看着，目光却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画架上，那上面蒙着一块防尘布。
他走过去，伸手掀开了布。
一幅油画映入眼帘。
画的是校园的湖边，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书，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画功略显青涩，但画面充满了温柔与倾慕，将少年的侧影描绘得静谧而美好。
那是夏洛妤刚入理大时，偷偷画下的阮绍蓁。
后来校园画展风波后，阮绍蓁虽然最终没有没收画作，但夏洛妤也再没好意思公开展示，一首自己收着。
辗转多地，许多东西都丢了，唯独这幅画，她舍不得，带到了云城，放在档案室，算是一个隐秘的纪念。
阮绍蓁看着画，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仿佛透过画布，看到了五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像小兔子一样突然闯入他灰暗世界的女孩。
“夏书记，”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上班时间，在公共办公区域存放私人物品，还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觉得合适吗？”
夏洛妤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辩解：“这不是私人物品，是……是社区过去文化活动的留存资料……资料？”
阮绍蓁嗤笑一声，手指轻轻划过画布上少年的脸庞，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画的是谁？
资料需要画得这么……深情款款？”
夏洛妤的脸瞬间涨红，哑口无言。
阮绍蓁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夏洛妤，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想画谁就画谁，想招惹谁就招惹谁，然后……”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寒意，“再一脚踢开？”
“我没有！”
夏洛妤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有？”
阮绍蓁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那这幅画算什么？
提醒你曾经多么成功地玩弄过别人的感情？
还是留着……缅怀你的战利品？”
他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得夏洛妤体无完肤。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恨意和痛苦，自己的心也像被撕裂般疼痛。
她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当年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己，可话到嘴边，又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说，说了，父亲怎么办？
那个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家怎么办？
她最终只是倔强地低下头，轻声道：“阮市长如果觉得不合适，我马上收走。”
阮绍蓁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火起，更胜于她的辩解。
他一把拿起那幅画，冷声道：“不必了，这幅画，我没收了。”
“凭什么？”
夏洛妤猛地抬头。
“凭我现在是云城的市长，有权对任何可能影响工作秩序、不符合规定的行为进行纠正。”
阮绍蓁语气公事公办，眼神却带着私人恩怨的执拗，“还是说，夏书记想为了这幅画，跟我争论一番肖像权的问题？
就像……当年一样？”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瞬间将两人的记忆拉回了理大校园，那个因为一幅画而纠缠开始的夏天。
夏洛妤怔怔地看着他拿着画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她无力地靠在档案架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窗外，台风过后的天空依旧阴沉。
就像她和阮绍蓁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年的时光，还有无法言说的误会，和早己物是人非的处境。
他拿着那幅画，像是拿走了她青春里最后一点温暖的证据，也像是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划下了一刀。
回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打开。
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他离去时留下的、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
夏洛妤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脸埋进膝盖。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工装裤的布料。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如同挣脱束缚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她想起初入理大那个明媚的秋天，作为迎新代表发言的阮绍蓁，站在主席台上，自信从容，光芒万丈，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也包括她这个躲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艺术生。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一次次“偶遇”，用蹩脚的理由搭讪，而他起初的疏离和无奈，后来渐渐融化的眉眼。
想起那个湖边，他安静看书的侧影，美得像一幅画，让她忍不住支起画板，偷偷记录下那一刻的心动。
笔触笨拙，却倾注了她所有的少女情愫。
那时的他，虽然己是备受瞩目的学长，眼神里却还有着属于年轻人的温度，会无奈地敲她的额头，叫她“小麻烦”，会在她画作得奖时，眼里带着真诚的赞赏。
与如今这个冷硬、锐利，带着明显恨意审视她的阮市长，判若两人。
“是我……把他变成了这样吗？”
一个痛苦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当年的决绝离开，那些伤人的话语，是她亲手将匕首捅进了他的心里，也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这五年，她背负着家庭的秘密和对他的愧疚，在陌生的城市里艰难求生，从最基层的社工做起，尝尽人情冷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以为时间可以磨平一切，却没想到重逢会如此惨烈，他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重的煎熬和一场避无可避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同事寻找她的呼喊声。
夏洛妤猛地惊醒，用力擦干眼泪，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整理好微皱的衣衫。
镜子里的人，眼眶微红，但眼神己经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内心如何崩溃，她现在是云晴社区的书记，肩上扛着整个社区灾后重建的重担，她没有资格沉溺于过去。
她拉开门，走向那片需要她的社区和人群，也将自己再次投入由他主导的、现实的狂风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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