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行政中心的白炽灯总带着股冷硬的光，晚上十点，整栋大楼只剩徐道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光透过百叶窗，在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像被剪开的纸。
徐道传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面前摊着新区教育配套的可行性报告，红蓝铅笔在“学校选址”那栏画了三个圈——这是他熬的第三个通宵，明天要给市委常委会做汇报，每个数据都得抠到毫厘。
桌上的速溶咖啡己经凉透了，杯壁上结着一圈褐色的渍。
他拿起杯子，刚要喝，手机突然在抽屉里震动起来，震得抽屉里的回形针“哗啦”响。
屏幕上跳着“妻子刘敏”的名字，徐道传心里咯噔一下——刘敏知道他最近忙，从不在深夜打电话。
“道传，你……你快回来一趟。”
刘敏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破的纸，“妈刚才咳得厉害，送医院了，医生说……说情况不好。”
徐道传手里的咖啡杯“哐当”一声砸在桌上，凉咖啡溅到报告上，晕开一片褐色的印子。
他顾不上擦，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跑，办公室的门被风吹得“砰”地关上，桌上的文件被气流掀得翻了几页，一张泛黄的纸从文件堆里露了个角——正是前几天收到的、老领导留下的廉政日记残页，页边的铜钱纹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慌乱的脸，头发乱糟糟的，衬衫袖口沾着咖啡渍，眼里满是红血丝。
他掏出手机，想给司机打电话，手指却抖得按不准号码，只能一遍遍地划屏幕。
脑子里全是母亲的样子——上周回家，母亲还在厨房给他炖红烧肉，说“你最近瘦了，多吃点”，当时母亲咳了两声，他还问“妈，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母亲笑着说“老毛病了，没事”。
出租车在雨夜的马路上狂奔，雨刷器“唰唰”地扫着玻璃上的水，模糊了窗外的街景。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抱怨：“这鬼天气，油价又涨了，跑一趟医院赚的钱还不够油钱。”
徐道传没心思搭话，眼睛盯着窗外掠过的招牌——“老周茶馆”的灯还亮着，那是老领导生前常去的地方，以前老领导总带他去那谈工作，点一壶普洱，一坐就是一下午，说“茶馆里人多，能听见老百姓的真话”。
“师傅，麻烦再快点。”
徐道传催了一句，手紧紧攥着手机，刘敏又发来一条微信：“在市一院急诊，医生在等着。”
市一院急诊楼的灯亮得刺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味道，几个病人家属坐在长椅上，脸色都不好看。
徐道传刚冲进大厅，就看见刘敏蹲在墙角哭，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单子。
“怎么样了？
妈呢？”
徐道传扶住刘敏的肩膀，声音发颤。
刘敏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把单子递给他：“医生说……是肺癌，中期，要立刻手术，还要化疗，总费用大概五十万。”
“五十万？”
徐道传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接过单子，上面的“肺癌”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麻。
单子上的字迹很潦草，却每一笔都扎进他心里——“建议手术切除病灶，术后需4-6周期化疗，预估费用500000元，医保报销比例约30%，个人承担部分约350000元”。
“医保能报多少？”
徐道传定了定神，声音还是有点抖。
“医生说最多报十五万，剩下的三十多万得自己掏。”
刘敏抹了把眼泪，“咱家里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
上次给儿子报补习班，剩下的钱刚够还房贷，这三十多万……咱去哪凑啊？”
徐道传没说话，他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工资卡余额38652.7元，定期存款50000元，这是他和刘敏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
他又翻出支付宝，余额宝里有12000元，是刘敏的私房钱，准备给儿子买钢琴的。
加起来不到十万，连手术费的零头都不够。
“我找朋友借借。”
徐道传点开通讯录，第一个拨通了大学同学张磊的电话——张磊开了家装修公司，平时总说“道传，有事尽管开口”。
“喂，磊子，我是道传。”
徐道传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道传啊，这么晚了有事？”
张磊的声音带着睡意，还有点含糊。
“我妈病了，肺癌，要手术，差三十多万，你能不能……哎呀，道传，真不巧，”张磊打断他，语气一下子变得客气，“我最近在换房，首付刚交完，手里一点闲钱都没有，还欠着银行贷款呢。
你再问问别人？”
徐道传挂了电话，又拨通了另一个朋友的号码——这个朋友在国企当副总，平时总找他帮忙办手续。
“哥，我妈做手术，差钱，你那能不能先挪点？”
“道传，不是我不帮，”朋友的声音有点犹豫，“最近查得严，我手里的钱都在项目上，动不了啊。
你不行找找亲戚？”
亲戚？
徐道传的父亲走得早，母亲就一个妹妹，在县城当老师，家里条件一般，最多能借个两三万。
刘敏的父母都是农民，去年刚盖了房子，还欠着债。
他翻遍了通讯录，竟找不到一个能借到大额钱的人。
“以前跟你说，让你多交些‘有用’的朋友，你总说‘要靠本事’，现在好了，妈要手术，钱都凑不出来！”
刘敏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抱怨，“我同学小李，她丈夫是开发公司的，上次她妈住院，首接住的私立医院VIP病房，花了八十多万眼睛都不眨一下！”
徐道传没反驳，他靠在墙上，看着走廊尽头的抢救室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疼。
他想起自己当上市长后，多少开发商想请他吃饭、送他东西，他都拒绝了，老领导的话总在耳边响：“道传，权力是老百姓给的，老百姓的钱，一分都不能碰，一碰就会摔跟头。”
可现在，母亲躺在抢救室里，需要钱救命，那些他曾经拒绝的“好处”，突然变成了诱人的幻影。
凌晨一点，母亲从抢救室出来，转入普通病房。
医生说暂时稳住了，但必须在一周内安排手术，否则风险会越来越大。
徐道传坐在病床边，看着母亲苍白的脸，母亲还在昏睡，嘴角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他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凉，指甲盖有点发紫。
“妈，你放心，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道传轻声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母亲的手背上。
回到家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儿子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床头放着昨天画的画，画里有爸爸、妈妈、奶奶，还有一栋大房子，旁边写着“奶奶快点好起来”。
徐道传蹲在床边，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这个市长，连给母亲治病的钱都凑不出来，还让儿子跟着担心。
他打开书房的抽屉，拿出存折——红色的封面己经有点磨损，是他刚工作时办的。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上面的存取记录：2015年，存了10000元，是年终奖；2018年，取了5000元，给母亲买了台洗衣机；2020年，存了50000元，是准备给儿子上初中用的……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却凑不齐母亲的手术费。
“要不，咱把房子卖了？”
刘敏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不行！”
徐道传立刻拒绝，“房子卖了，咱住哪？
儿子上学怎么办？
再说，卖房手续至少要一个月，妈等不起。”
刘敏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端来一碗面条，面条都坨了。
徐道传没胃口，却还是吃了几口，面条没放盐，寡淡无味，像他现在的心情。
上午八点，徐道传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苍白。
秘书小张递来一杯热咖啡：“徐市长，您脸色不太好，要不先休息半天？”
“不用，把新区教育报告给我，十点要开常委会。”
徐道传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烫得他舌头发麻，却也让他清醒了一点。
常委会开了两个小时，徐道传汇报新区教育配套方案时，脑子一首走神，好几次说错了数据，幸好市委书记没多问，只说“方案再细化一下，下周再议”。
散会后，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瘫坐在椅子上——这把椅子是老领导以前用的，木质的扶手被磨得光滑，带着点温润的手感。
他掏出手机，翻到姚倩倩的微信——前几天姚倩倩汇报工作时，说“新区绿化项目有开发商想对接，能帮您优化流程”，当时他拒绝了，现在却忍不住想：如果找姚倩倩，是不是能拿到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赶紧甩了甩头——老领导的话又响起来：“道传，别碰不该碰的钱，一步错，步步错。”
他打开电脑，想继续改报告，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空调的风声“嗡嗡”地响。
突然，他感觉身下的椅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不是他动的，是椅子自己晃的，轻微的、一下一下的，像有人在椅脚轻轻推了推。
徐道传心里一紧，猛地站起来，环顾办公室——空无一人，门是关着的，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他走过去，检查椅脚，椅脚很稳，没有松动，地上也没有杂物。
他又坐回去，刚坐稳，椅子又晃了一下，这次更明显，像是有人坐在了椅子的另一头。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眼睛扫过桌上的文件堆——那本廉政日记残页，不知什么时候从文件堆里滑了出来，落在他的脚边，页边的铜钱纹正对着他，蓝黑的墨水在灯光下像是活了一样，微微泛着光。
徐道传弯腰捡起残页，指尖碰到纸页时，突然觉得有点凉，像是碰到了老领导的手。
他想起老领导生前坐在这把椅子上，拿着蓝黑墨水笔批改文件的样子，老领导总说“这墨水好，写出来的字不容易褪色，就像老百姓的口碑，要经得起时间看”。
残页上的字不多，只有一句：“今日接待开发商，赠字画一幅，拒之。
为官者，当守本心，不被外物所惑。”
落款是老领导的名字，日期是五年前——正是老领导病逝前的一个月。
徐道传攥着残页，手心里全是汗。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市政府广场，广场上有几个晨练的老人，正慢悠悠地打太极。
他想起母亲还在医院等着手术费，想起妻子的抱怨，想起朋友的推脱，又想起老领导的话，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又疼又乱。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姚倩倩的电话，响了两声，又赶紧挂了——他怕自己真的会说出“帮我找开发商”的话。
他把手机扔在桌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刘敏发来的微信：“医生说妈明天要做检查，让咱先交五万押金。”
五万押金。
徐道传看着手机，又看了看手里的残页，残页上的铜钱纹像是在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把残页放进去，却发现抽屉里还有一张纸——是母亲的病历，他昨天不小心放在这里的，病历上有他写的两个字：“妈会好”，字迹有点潦草，还带着点颤抖。
他拿起病历，贴在胸口，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先找姚倩倩问问，看看能不能“借”点钱，等以后有钱了再还。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觉得心里的石头轻了点，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办公室的空调还在“嗡嗡”地响，那把老领导的椅子，又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在叹息。
徐道传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像在数着他剩下的时间，也像在倒计时他即将偏离的人生。
他掏出手机，这次没有犹豫，给姚倩倩发了一条微信：“关于新区绿化项目，有空来我办公室聊聊。”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他感觉手心的汗更多了，攥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桌上的廉政日记残页，从抽屉里露出一个角，页边的铜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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