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分，江言在二婶刻意制造的碗碟碰撞声中醒了过来，套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己磨损起毛的工装外套，推开了601室的门。
家中隔夜的沉闷气息，瞬间被楼道里混杂着铁锈和尘埃的冷风取代。
她在昏暗中一步步向下，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产生空洞的回响。
昨晚餐桌上的对话，像源晶粉尘一样，无声地沉淀在她意识的角落。
矿区的合金闸门如同往常一样正准时升起，将沉默的人群吞入地底。
19号检测区的空气比往常更显滞重，传输带规律的“咔嗒”声下，似乎涌动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言在自己的操作台前站定，双腿因为昨日长时间的站立仍有些酸胀。
她指尖轻触分拣仪冰凉的屏幕，唤醒系统，随后俯身，抱起一块沉甸甸的深灰色原石，放入扫描凹槽。
“嘀——””纯度41.2％，符合D级标准。
“她熟练地将其推入绿色传送带。
“嘀——””纯度28.5％，符合E级标准。
“石块滚入蓝色传送带。
她的动作机械而精确，就像传送带本身的一个零件一样。
这种重复的平衡，在上午十点左右被打破。
一块体积比拳头略大、通体呈现暗哑灰色的原石，被送到待检区。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比大多数废石更不起眼。
江言像往常一样，将其拿起，放入扫描区。
“嘀——”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分拣仪的屏幕猛地剧烈闪烁，淡蓝色的背光扭曲抖动，一串乱码般的数字疯狂跳跃。
最后，屏幕中央竟突兀地跳出一个猩红的、她从未见过的警告框：”错误：能量溢出！
“，其下还有一个短暂存在过的、高得令人眩晕的纯度数值一闪而过——97.7％。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之内。
随即，屏幕像是力竭般恢复正常，稳定地显示出最终判词：”纯度7.1％，废弃。
“江言的心脏骤然收紧。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
好在并无人注意到她这个角落，巡查员刚走过不久，最近的工友也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中。
她重新看向扫描区里的那块石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外表与其他废石无异，但在那深灰色的表皮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搏动般的幽蓝微光，一下，又一下，微弱却固执。
按照规程要求，她必须立刻将其作为废石处理，推入操作台下的矿渣槽。
然而她的手指却悬在了推杆上方，微微颤抖。
推下去，这个异常就会和无数废石一样，被彻底埋葬。
但那个“97.7％”的数值和“能量溢出”的警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
就在这时，远处再次传来巡查员逐渐走近的谈话声。
在一种莫名的驱使之下，她做出了一个自己事后都无法理解的动作——她没有推动推杆，而是迅速俯身，假装去系紧根本不曾松开的鞋带。
手腕在身体遮挡下极其隐蔽地一拨、一勾，那块暗沉的原石便悄无声息地从扫描区边缘滚落，顺着操作台支架的阴影，掉进了下方堆积的、用来吸收偶尔渗漏冷却剂的厚重絮状物里，被完全掩盖。
几乎在她首起身、仿佛拍打着裤腿上灰尘的同一刻，巡查员的身影从她的操作台旁经过，目光例行公事般扫过她和她面前正常运行的分拣仪，未作停留。
江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下一块矿石，但整个上午，她的余光都牢牢锁着那片絮状物。
午休的铃声如同救赎。
传输带停止运转，矿区陷入一种更让人心慌的寂静。
江言躲到矿道避风的角落，从帆布包里掏出半个皱巴巴的面包，包装袋角落的霉斑似乎比昨天又扩大了一圈。
不远处，几个老矿工一边吃着饭一边咳嗽，那声音沙哑、空洞，就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
“老李啊，你咳得越来越厉害了……肺衰症嘛，我能有啥办法，除非能换上城那种‘人工肺’。”
“下个月能源费又要涨，连买最便宜的营养膏都够呛，你还想换肺？
你怕是还没睡醒哦。”
“哎呀，我就随便说说，你瞧你……”江言默默听着，感觉嘴里干硬的面包更加难以下咽。
她不自觉地想象着，那些细微的源晶粉尘，如何日积月累地侵蚀肺部，最终让呼吸都变成一种奢望。
而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下工的铃声在傍晚六点准时响起。
江言关掉分拣仪电源，仔细清理了操作台，然后跟着默然无声的人流走向出口。
刚爬上六楼，江言站在家门口正准备掏出钥匙，就听到了屋里二婶带着哭腔的抱怨声。
“你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吗？
非要动手！
小天他还小，不懂事很正常！”
二叔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火：“还小？
十七岁了！
整天不着家，回来就是要钱！
这次敢偷两百，下次就敢偷两千！
都是你惯出来的！”
江言推开门，客厅里，二婶正红着眼圈瞪着二叔，二叔则气得脸色铁青。
堂弟江天的房门紧闭着，里面传来震耳的音乐声。
“你看什么看！”
二婶立刻将矛头转向江言，语气尖刻，“回来也不知道劝劝！
整天就知道丧着个脸！”
江言没有回应，低头走向厨房。
冰冷细弱的水流冲刷着她指尖的粉尘。
“我跟张工打过招呼了，下个月你就给我滚去分拣岗，”二叔强压着火气，朝江天房间的方向吼道，“别想整天再混日子！”
“不行！”
二婶立刻尖叫着反对，“那活儿又脏又累！
我们小天怎么能去受那种罪？
他身子弱，干不了！”
“他身子弱就是让你给惯弱的！”
二叔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碗碟首响，“阿言能在分拣岗站五年，他一个男孩子怎么就干不了？”
“她能一样吗？”
二婶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再次剐过江言，“她命贱，能吃苦！
我们小天可是要出人……够了！”
二叔猛地打断她，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挥挥手，对江言低声道：“阿言，先吃饭。”
晚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度过。
江言快速地扒拉着碗里寡淡的菜叶汤，只想尽快离开这张餐桌。
收拾完碗筷后，她回到自己那个堆放杂物的小隔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微顿片刻，抬眸看向床铺上的帆布包，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那块异常的源晶。
暗灰色的原石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在绝对的黑暗中，它散发出的、呼吸般的幽蓝微光，愈发清晰。
这光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丝寒意，却奇异地，让她紧绷了一整天的心神，稍稍安定下来。
这块让分拣仪发出警告、又判定纯度97.7％、最终宣判为废石的石头，因无法被矿区的安检门检测到能量波动，在鬼使神差之下，被她带了回来。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留下它会带来什么。
她只知道，这是她死水般的生活里，第一次由自己主动抓住的东西。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短暂的、与灰城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引擎嗡鸣声，声音低沉而有力，转瞬即逝。
江言走到窗边，用手指揩开玻璃上的一片污渍，向下望去。
一辆线条流畅、明显经过伪装的黑色飞行车，正停在她家楼下对面的巷口阴影里。
一道身影倚在车边，银色的短发在远处上城泄露过来的微光下，映出一抹冷调的反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楼上的注视，那人抬起头。
隔着一片浑浊的玻璃和六层楼的距离，江言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过于明亮了。
仅仅一瞬，那人便拉开车门，敏捷地坐了进去。
飞行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巷口，融入灰城的夜色之中。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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