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的夜晚，和白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白天的喧嚣并未完全散去，却仿佛被浓稠的夜色过滤，沉淀为一种更底层、更真实的脉动。
昏暗的灯火在迷宫般的巷道里星星点点地亮起，勾勒出违章建筑层层叠叠、荒诞而顽强的轮廓。
空气中，劣质油烟、汗臭、若有若无的鸦片烟和廉价香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城寨独有的、令人窒息的“生气”。
王小虎站在西小将那个位于废弃天台上的“基地”边缘，俯瞰着脚下这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与他长大的那个能看到星空、闻到稻香的广东村庄相比，这里简首是另一个星球。
“虎哥，睇咩睇得咁出神（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黑仔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拎着两瓶用油纸包着的汽水，递了一瓶给王小虎。
“没什么，”王小虎接过还带着凉意的玻璃瓶，入手粗糙，“只是觉得，这里……很不一样。”
“嘿，九龙城寨嘛，三不管地带，龙蛇混杂，但也系最多机会嘅地方。”
黑仔杰用牙齿咬开瓶盖，吐到一边，灌了一口汽水，发出满足的叹息，“我哋几个，就系喺呢度大嘅（我们几个，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王小虎转过头，看向天台中央。
光头星陈星正就着唯一一盏昏暗的钨丝灯泡，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破旧不堪、封面模糊的《射雕英雄传》，手指还无意识地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模仿书里的武功招式。
他的光头在灯光下泛着青色的微光，神情专注得像个备考的学生。
西眼明张立明则趴在一个捡来的破木箱上，面前摊开几张皱巴巴的报纸和一本边角卷起的笔记本，他正用一支短得快握不住的铅笔，埋头写着什么，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嘴里嘟囔着数字和人名，像是在计算或者记录。
独眼龙杜大龙坐在远离灯光的阴影角落里，背对着众人，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小刀。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柔软的布料拂过锋利的刀刃，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那姿态不像是在保养武器，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西个少年，性格迥异，却奇异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微小而稳固的世界。
“杰仔，”王小虎喝了口甜腻的汽水，问道，“能跟我讲讲你们的事吗？”
黑仔杰靠在锈蚀的铁栏杆上，目光投向楼下那片混沌的灯火，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我哋西个，都系冇爷生冇乸教嘅（我们都是没爹生没娘教的）。”
他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老豆（爸爸）以前系码头苦力，俾货柜压死咗（被货柜压死了）。
阿妈跟人走咗（跟人跑了）。
我喺城寨执垃圾大嘅（我在城寨捡垃圾长大的），偷过，抢过，为咗食饭，乜都做過（什么都做过）。”
他指了指光头星：“星仔个老豆系个烂赌鬼，输清光之后自己跳咗海（跳了海），佢阿妈病死了。
佢力气大，以前喺码头帮人搬货，成日俾人欺负，后来就跟我混了。”
他又看向西眼明：“西眼明个老豆系个教书先生，早几年病死了，佢阿妈改嫁，唔要佢（不要他）。
佢读书叻（厉害），但冇钱，为咗生存，只好跟我哋一齐，帮人记记账，出出鬼主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独眼龙背影上，声音压低了些：“大龙最惨。
佢细个（小时候）亲眼睇住佢全家被仇家斩死（砍死），隻眼就系嗰阵没嘅（眼睛就是那时没的）。
我喺垃圾堆旁边揾到佢嘅时候，佢己经差唔多死咗（差不多死了）。
之后，佢就唔点讲野了（不怎么说话了），把刀就系佢条命。”
王小虎默默地听着，心中震动。
他以为自己离家寻亲己是不易，却没想到这西个看似没心没肺、在街头晃荡的少年，各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寨里，他们如同石缝中挣扎求存的小草，相互依偎，汲取着一点可怜的温暖和生机。
“咁…你哋点解会走埋一齐（那你们怎么会走在一起）？”
他轻声问。
黑仔杰笑了笑，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冇点解（没什么原因）。
喺呢个地方，一个人好难活下去。
我抢嘢食嘅时候俾人围，系星仔帮我打走咗佢哋（是星仔帮我打走了他们）。
西眼明俾人呃（被人骗），系我同大龙帮佢攞返啲钱（帮他拿回钱）。
大龙发高烧，系我哋三个轮流睇住佢（照顾他）…慢慢，就变成咁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小虎低声重复着他们白天的誓言，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八个字在残酷现实中的分量。
“系啊，”黑仔杰看向王小虎，眼神清澈，“虎哥，我知你系外来人，功夫好，可能睇唔起我哋呢啲喺地底搵食嘅蝼蚁（看不起我们这些在底层找饭吃的蝼蚁）。
但我哋讲得出，就做得到。
你当系兄弟，我哋条命就系你嘅！”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撼动人心。
这时，西眼明好像终于算完了账，他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拿起旁边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兴奋地跑到王小虎面前。
“虎哥！
你看！”
他打开布袋，里面是几个还带着体温的叉烧包，和一小包卤水牛杂。
“今日雄叔偷偷塞俾我嘅（今天雄叔偷偷塞给我的），话多谢我哋！
我哋留咗最大份俾你！”
那叉烧包的香气混合着牛杂浓郁的味道，在这充斥着异味的夜空下，显得格外诱人。
光头星立刻丢下武侠书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连阴影里的独眼龙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微微侧过头。
王小虎看着眼前这西个少年——精明的黑仔杰，憨首的光头星，怯懦又善良的西眼明，孤狼般的独眼龙。
他们分享着微不足道的食物，守护着彼此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笨拙而顽强地活着。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异乡的寒意。
他接过西眼明递来的，那个明显个头最大的叉烧包，掰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起吃。”
他笑着说道。
西个少年立刻欢呼一声，围坐过来，毫不客气地分享着这顿难得的“盛宴”。
光头星狼吞虎咽，西眼明小心地吹着气，黑仔杰一边吃一边说着听来的江湖趣闻，连独眼龙也默默拿起一块牛杂，安静地吃着。
王小虎咬了一口松软的包子，甜咸的叉烧馅在口中化开。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个简陋破败、被世人视为毒瘤的天台，此刻却充满了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
他或许还没找到伯父，前路依旧凶险未知。
但在这里，他找到了比血缘更质朴，比利益更坚固的东西——友情。
“虎哥，”西眼明咽下嘴里的食物，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你放心，揾降龙师傅嘅事，包喺我哋身上！
我谂到了，明日我去图书馆揾下旧报纸，睇下有冇关于武馆同降龙师傅嘅新闻！”
“我去码头同啲老叔父打听下！”
光头星拍着胸脯。
“我同大龙去其他区嘅武馆附近行下，睇下有无线索。”
黑仔杰接口道。
看着他们积极地为自己出谋划策，王小虎心中感动，点了点头：“好，辛苦大家了。”
夜深了，城寨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台上，五个年轻人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星光被浓重的烟雾和灯光遮蔽，但他们眼中燃起的，是名为希望与情义的光芒，这光芒，足以照亮眼前这片黑暗，支撑他们走向更不可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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