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悠长而压抑的梦。
自从母亲贾敏撒手人寰,这日子便失了颜色。
父亲林如海虽是巡盐御史,官威赫赫,可在她这个女儿面前,总敛着一层难以驱散的哀愁。
他政务繁冗,又忧心黛玉无人教养,孤零零在这扬州老宅里,身子骨愈发单薄。
那日,他终是下了决心,信也去了,船也备了,只吩咐一个老成的嬷嬷并一个小丫头雪雁,陪着黛玉北上,去投奔外祖母史太君。
黛玉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离了父亲,可她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知道父亲此举是为她长远计,那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是咽了回去,低低应了一声:“女儿知道了。”
船在运河上晃晃悠悠,走了不知多少日夜。
黛玉白日里只懒懒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那水,那岸,那匆匆一瞥的集镇与人烟,都像是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也入不了心。
夜里,水声、风声、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啼,交织着钻进耳朵,她便拥着薄被,怔怔地想起母亲温软的怀抱,想起父亲书房里淡淡的墨香,眼泪悄无声息地濡湿了枕畔。
这一日,船身轻轻一震,外头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嬷嬷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些微的松快:“姑娘,总算到了!
这便是神京了,前面就是码头。”
黛玉被搀扶着踏上坚实的土地时,脚下竟有些虚浮。
她定了定神,抬眼望去,只见一派帝都气象,屋宇鳞次栉比,人流如织,车马喧嚣,与她素日所居的扬州清雅大是不同。
早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小厮并一顶青绸小轿候在岸边,见了她们,忙不迭地上前请安,口称“林姑娘”。
嬷嬷低声对黛玉说:“姑娘,这是府里派来接的人。”
黛玉微微颔首,由丫头扶着上了轿。
轿子起行,穿街过巷,她只觉窗外光影流转,人声时远时近,一颗心却像是被什么攥着,越收越紧。
也不知行了多久,轿子终于稳稳停下。
轿帘被掀开,眼前是三个兽头大门,正门紧闭,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神色间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骄矜与肃穆。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字,字字透着威严。
黛玉心下思忖:“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
她想着,轿子却不停,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这回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抬了进去。
轿子轻晃,走了一射之地,黛玉便瞧见那抬轿的小厮们齐齐歇下,退了出去。
另换了三西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小厮上来,复又抬起轿子。
她正暗自纳罕,只见周遭景致己变,不再是方才外头的肃杀气象,眼前是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各色画眉、鹦鹉等雀鸟。
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房过后,才是正房大院。
黛玉扶着嬷嬷的手下了轿,一步步走上台阶。
只见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是三间小小的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这院落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廊檐下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吟吟地迎上来,有的忙着打帘子,有的向内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
黛玉心知这便是外祖母了,正要下拜,早被那老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放声大哭起来。
史太君的声音带着金陵老家的腔调,哭腔里满是痛楚与怜惜:“我的敏儿啊……你怎的就舍下娘,先走了……留下你这点点大的孩儿,叫我这心里,如何能不痛……”黛玉也忍不住,伏在外祖母怀里,伤心得呜呜咽咽,肩膀一耸一耸的。
旁边侍立的人,无不掩面涕泣。
黛玉也哭个不住,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才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方一一指与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
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只听步摇轻响,环佩叮咚,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头,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叙过,方知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
大家归了座,丫头们斟上茶来。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姊妹们,见她们举止言谈不俗,又见这屋中陈设,样样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精致,心底那点自伤身世的凄楚,略略平复了些许。
众人正说着黛玉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又勾起贾母的伤痛,她搂着黛玉,拍着她的背:“我这些儿女里,最疼的便是你娘,她从小知书达理,模样性情,无一不好……谁知竟走在了我的前头……”说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又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正说话间,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带着一股子爽利劲儿:“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心下正纳闷:“这里人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神仙妃子般的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着,对黛玉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二嫂子。”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作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她说话又快又脆,带着京片子的利落:“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说着,便用帕子拭泪,那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转瞬又满面春风地问黛玉:“妹妹几岁了?
可也上过学?
现吃什么药?
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她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
带了几个人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正说着,只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念头还未转完,己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公子。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己换了冠带。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西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
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贾母见他进来,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己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
厮见毕归坐,他细看黛玉形容,与众各别。
他看得有些痴了,忽然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了:“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宝玉也笑了:“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喜欢道:“更好,更好。
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他目光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亲近,问道:“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想起方才众人问话,便改了说辞:“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
黛玉道:“无字。”
宝玉听了,立刻兴致勃勃起来,转头对贾母说:“老祖宗,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在旁便问:“何处出典?”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也笑:“除《西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他又转回头,热切地看着黛玉,那眼神亮得惊人:“妹妹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
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
因答道:“我没有那个。
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一把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
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这一下,吓得底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得搂了宝玉,带着哭音,又是心疼又是气:“孽障!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
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
你如今怎比得她?
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听了,忙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这熙凤做事滴水不漏,又细细问了黛玉随行的人,赏赐了银钱,安排了饭食,处处周到,显露出当家奶奶的干练。
这一夜,黛玉躺在碧纱橱内,听着外面宝玉己然安歇的均匀呼吸声,隔着那层薄薄的纱,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京师陌生而清冷的月光,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绣枕。
这偌大的荣国府,人人笑脸相迎,可她总觉得像是踩在云端,一步步行来,都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那通灵的宝玉,那恍若故人的表哥,那泼辣精明的琏二嫂子,还有那三位举止不俗的姊妹……这府里的一切,都像是一本刚刚翻开扉页的书,字里行间透着莫测的富贵与深沉。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踏入这扇门开始,便己与这府邸,与那方才见了第一面就摔玉的表哥,紧紧缠绕在了一处。
夜风穿过庭院,拂动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她这未知的将来,奏起一曲幽幽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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