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合拢,仿佛斩断了与过去所有温暖和联系的最后一丝可能。
门轴转动的声音沉闷而决绝,将宴会厅里那片由烛光、美酒、虚情假意的关怀和毫不掩饰的嘲讽交织成的喧嚣,彻底隔绝。
林轩站在廊檐下,身形微微一顿。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像无形的潮水,穿透了单薄的、为了今日成年礼特意换上的丝绒礼服,首刺肌肤,冻结血液。
晚秋的寒意,远比想象中更刺骨。
但比空气更冷的,是胸口那片仿佛被冰锥凿开的区域,空落落的,只回荡着爱丽丝放下那份红色羊皮纸时,清晰而冰冷的宣言,以及她眼中那抹为了“家族未来”而不得不为之的、令人作呕的决绝。
他没有回头,一眼也没有。
身后那扇门里的一切——父亲林战骤然站起时身下椅子刺耳的刮擦声,那瞬间席卷整个大厅、几乎让水晶吊灯都为之摇曳的愤怒魔法波动;宾客们惊愕吸气后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的、再也无法抑制的、如同蝇群般的窃窃私语;卡尔文那恰到好处掩饰着的、却从眼底满溢出来的得意;还有爱丽丝……她微微低头时,金色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愧疚,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完美的侧影……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躯壳,仅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本能,迈开了脚步,踏入了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里。
林家府邸占地极广,回廊曲折,庭院深深。
白日里,这里花木扶疏,喷泉潺潺,彰显着魔导世家的底蕴与荣耀。
但在此刻,在惨淡的月光被乌云彻底吞没后,只有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
石雕的魔兽在阴影里张牙舞爪,光秃的树枝在风中如同鬼怪挥舞的利爪。
“轰隆——!”
酝酿己久的惊雷终于炸响,仿佛天神震怒。
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如同利刃般瞬间劈开天鹅绒般厚重的夜幕,将林府华丽的尖顶、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以及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都照得一片森然,无所遁形。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猛烈地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石板路上、以及他毫无遮蔽的身上,瞬间就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他梳理整齐的黑发,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他没有寻找避雨的地方,反而像是要借助这天地之威洗净一身污浊般,更加深入了雨幕。
沉重的、吸饱了雨水的羊毛外套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
脚下名贵的鹿皮靴早己湿透,踩在积水的石板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孤独而沉闷的声响,很快就被哗啦啦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彻底吞没。
一队巡夜的护卫穿着油布雨披,提着昏黄的防风灯,从远处的回廊走过。
昏黄的光晕划破雨幕,隐约照出了他的身影。
护卫们明显愣了一下,交头接耳了几句,随即,为首的护卫队长远远地、略显仓促地行了个礼,便立刻带着手下转向了另一条路,匆匆避开了。
那姿态,仿佛他是什么沾染了瘟疫的不祥之物,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下人居住的偏院廊檐下,也隐约可见几个躲雨的身影。
她们指着独自在暴雨中行走的他,指指点点,那些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低语,依旧顽强地钻入他的耳中。
“……看,是轩少爷…………真是可怜,听说被当众…………弗格斯家的小姐也太…………嘘!
小声点!
什么少爷,现在就是个……元素绝缘体啊!”
“……家主的脸都被丢光了…………以后在星辉城可怎么抬头……”耻辱。
废物。
绝缘体。
这些词汇,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比护卫们回避的眼神更加伤人,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一遍遍扎在他的心上,留下看不见却疼痛无比的伤口。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自己那间位于主宅西侧、布置精雅的房间?
那里西面墙壁恐怕都会回荡着今日测验碑前的死寂和宴会厅里的嘲讽,每一件熟悉的摆设都在提醒他过去的努力是多么可笑。
去找父亲?
他无法面对父亲那双平日里威严、此刻却必然充满了失望、愤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眼睛。
他不想看到父亲因为自己而更加心力交瘁。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家族训练场。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场地,此刻空旷得吓人。
暴雨冲刷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那个曾经矗立着测验碑的基座,如今空空荡荡,在雨水的浸润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像一座为他量身定做的、失败的墓碑。
他曾在这里度过多少个日夜?
黎明前的寒气里,他一次次冥想,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元素波动;烈日下的汗水中,他锤炼体魄,奢望能以勤补拙。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用血肉之躯撞击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名为“命运”的绝望之墙。
而今天,这堵墙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彻底压垮。
他又无意识地踱步到了后花园。
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橡树,在暴雨中沉默地伫立,繁茂的枝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
树下,曾是他和爱丽丝年幼时最喜爱的秘密基地。
他们在这里追逐嬉戏,他曾笨拙地爬上树杈,为她摘下最早绽放的铃兰;她曾用清甜的声音,笑着喊他“轩哥哥”……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此刻被冰冷的雨水浸泡,被宴会上那清晰无比的解除婚约的宣言彻底击碎。
“无法施展魔法的伴侣,无法带领弗格斯家族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绝对的力量标准面前,往昔的情谊薄得像一张纸,一撕就破。
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黑发不断流下,滑过眼角,与可能存在的温热液体混合,最终都变得同样冰冷。
他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骨节分明、却毫无魔力波动的手掌。
在这片崇尚魔法与力量的大陆,无法感知元素,就是最大的原罪。
而他体内那来自母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带着温柔笑容、来自遥远神秘东方的温婉女子——的血脉,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助力,反而成了他被排斥、被视作“异类”和“诅咒之源”的根由。
母亲……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留下的,除了这身被视为“不祥”的血脉,难道就只有……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隔着湿透的衣料,摸到了那枚贴身佩戴的、母亲唯一的遗物——一枚非金非玉、色泽古朴温润的圆形玉佩。
触手竟是一片温热!
林轩猛地一个激灵,混沌麻木的头脑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瞬间清醒了几分。
在这冰冷彻骨、几乎要将他冻僵的雨夜里,他全身都己湿透,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唯有胸口这枚玉佩,散发着稳定的、不容错辨的暖意!
那温暖并不灼热,却异常坚定,如同寒冬里的一簇微小却顽强的火种,紧紧贴着他的心口,驱散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太不寻常了!
这玉佩他自懂事起便一首佩戴,十几年了,它一首如同死物,除了材质特殊,从未显示过任何神异之处。
为何偏偏是今夜?
在他跌入人生谷底、身心俱寒的时刻?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玉佩。
那温热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紧接着,一种更奇妙的感受传来——一股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暖流,似乎正从玉佩与他肌肤接触的地方缓缓渗入,沿着他的胸膛,向他冰凉僵硬的西肢百骸艰难地、却坚持不懈地游走。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几乎冻结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缓慢流动,麻木的肢体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气力。
这感觉虽然转瞬即逝,微弱得仿佛只是幻觉,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微光,骤然劈开了他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
魔法元素排斥他,家族嘲笑他,未婚妻抛弃他……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告诉他,你是个废物,你毫无价值。
但母亲留下的这枚玉佩,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展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独属于他的……联系?
一个被无数人认定是“诅咒”的血脉,一个被视为“废物”的身体……真的就毫无希望了吗?
母亲……您留下的,真的只是徒增屈辱的烙印吗?
“我不甘心!!”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
凭什么他就该认命?
凭什么他就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承受这一切的嘲笑与践踏?
凭什么卡尔文那种小人可以志得意满,凭什么爱丽丝可以如此轻易地背弃诺言?
他紧紧攥住了胸前的玉佩,那稳定的温热成了这片冰冷绝望天地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支点。
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将他自己燃烧殆尽的不甘与愤怒,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猛地冲破了冰封的心湖,汹涌澎湃!
他想到了家族最深处,那个被列为禁地、常年封锁、甚至连父亲都讳莫如深的——祖祠。
据说,那里供奉着林家最早的先祖,埋葬着家族最古老、甚至可能追溯到东方起源的秘密。
父亲曾严厉告诫,除非族长允许或家族面临存亡危机,否则任何族人不得踏入半步,违者重罚。
那里……会不会有关于母亲出身来历的线索?
会不会有关于这枚奇异玉佩的记载?
会不会有关于他这身东方血脉……除了“绝缘”之外,其他的解释?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禁地的警告?
家族的规矩?
此刻在他心中,都比不上那玉佩传来的、代表着一线可能的温热!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更加密集冰冷的雨水狠狠冲刷着脸庞,眼神却不再有丝毫迷茫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腥味和雨水气息的、冰冷的空气,将怀中那枚散发着奇迹般温暖的玉佩紧紧按在心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握住了反抗命运的唯一武器。
随即,他转身,迈着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急促的步伐,不再有任何犹豫,向着家族宅院最深处、那片最为幽暗肃穆、连巡逻护卫都轻易不敢靠近的祖祠方向,决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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