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残阳。
擂台上的血还没干透。
南宫傲的白衣也染了几点红梅,像是雪地里偶然飘落的樱瓣。
他收剑入鞘,剑刃与鞘口摩擦发出的“铮”鸣,是这死寂场上唯一的声音。
他赢了。
他走过那些败在他剑下的豪杰,他们或躺或坐,眼神里有不甘,有愤恨,也有敬畏。
南宫傲不在乎。
他的眼里只有擂台尽头,那道倚着栏杆的素白身影。
武林第一美人,林婉儿。
她像一株夜栖在枝头的玉兰,安静,清冷,仿佛这场为她而起的血腥角逐,与她毫无干系。
南宫傲在她面前七步处站定。
这是个礼貌,又带点试探的距离。
“林姑娘。”
他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激斗微哑,却依旧沉稳。
林婉儿转过身。
她的脸在残阳余晖里,美得有些不真切。
“南宫公子。”
她微微颔首,礼数周全,语气却淡得像远山的雾,“公子剑法通神,小女子佩服。”
南宫傲心下一松,唇角刚欲牵起一抹笑意。
林婉儿接下来的话,却让那笑意冻结在嘴角。
“然此番招亲,实非我愿。”
她抬起眼,眸子里清澈见底,映不出南宫傲瞬间僵硬的身影,“小女子心中,早己另有他人。
此番……恕难从命。”
风似乎停了。
台下数千江湖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忘了呼吸。
南宫傲站在那里,感觉那几点对手的血像是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衣衫,首灼到心里去。
志在必得的狂喜,瞬间被碾碎成冰凉的尘埃。
……“大哥!”
一个身影窜上了擂台,是赵小刀。
他穿着粗布的短褂,腰间别着把豁口的柴刀,是南宫傲行走江湖时,在某个小村庄捡来的愣头青。
人有点憨,耳朵有点背,认得的字不超过一箩筐,但胜在忠心,肯吃苦。
赵小刀看着自家大哥煞白的脸,急得抓耳挠腮。
“大哥!
这……这林姑娘也太……”他搜肠刮肚想找个文雅点的词,末了还是放弃了,“太不识抬举了!”
南宫傲没说话,只是看着林婉儿消失的背影。
赵小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不过大哥,我前些天……呃,就是您让我去打听林姑娘喜欢什么花儿那回,我……我路过她家书房窗外,瞧见她正对着一本书发呆,封面上好像写着两个大字……什么字?”
南宫傲心不在焉。
“辟邪!”
赵小刀用力点头,仿佛这两个字有千钧重。
南宫傲猛地转头,盯住赵小刀:“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啦!”
赵小刀拍着胸脯,“街口算命摊的幡子上就这俩字,驱邪避凶,我认得!
错不了!”
《辟邪》……南宫傲的心跳骤然加快。
难道是那失传己久的《辟邪剑谱》?
她拒婚,是因为身怀如此重宝,怕引来灾祸?
或是修炼这剑谱需要付出某种惨痛代价,使她不能沾染情爱?
绝望的冰层裂开一道缝,希望的火苗“噌”地窜起。
“我懂了……”南宫傲喃喃自语,眼神重新亮起锐利的光,“她定是有难言之隐!”
……“南宫兄!”
一个穿着锦袍,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跳上台,是江湖上号称“包打听”的万事通。
他一脸“我知晓天大秘密”的神情,拉住南宫傲的袖子。
“南宫兄!
我刚得到密报!
林姑娘,她乃是数十年前被灭门的‘辟邪剑庄’唯一后人!
她身负血海深仇!
她拒你,是怕连累你啊!”
血仇!
南宫傲胸中豪气顿生。
原来不是嫌弃,不是无情,而是如此沉重的原因!
他仿佛看到林婉儿柔弱肩膀扛着家族复兴的重担,在无数个深夜里对剑垂泪。
“原来如此!”
南宫傲握紧剑柄,声音铿锵,“婉儿!
你的仇,我来报!
你的担子,我来扛!”
使命感如同烈酒,冲刷着他方才的失落。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须发皆白的李长老缓步登台,他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他怜悯地看着南宫傲,又痛心地看着林家庄园的方向。
“诸位,真相……往往比想象的更残酷。”
李长老声音沉痛,“据古籍明确记载,‘辟邪剑谱’开篇总纲,便是八字真言——‘武林称雄,挥剑自宫’!”
他顿了顿,留给众人消化这惊雷的时间。
“林姑娘她……她如此决绝拒婚,只怕……她本就不是女子,而是……男儿身!”
男……儿……身……这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南宫傲的脑海。
他踉跄一步,看着李长老那张严肃的脸,又看向林婉儿消失的方向,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是男子?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寸寸碎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阿弥陀佛。”
佛号清越,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静慧师太飘然而至。
她宝相庄严,目光悲悯。
“李长老,你着相了。”
师太缓缓开口,“皮囊表象,皆是虚妄。
老尼以天眼通观之,林姑娘确非男儿身……”众人刚松了半口气。
师太继续道:“她之本体,乃西方佛前聆听佛法,修行千年的金翅大鹏雕!
此次入世,是为勘破‘情’之一字,渡劫归位!”
金……翅……大……鹏……雕……从血仇到变性,再到跨物种,南宫傲感觉自己的脑子己经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冒着荒谬的气泡。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梦呓:“……所以,我爱上了一只……鸟?”
……“放屁!
统统放屁!”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林婉儿的父亲,林老庄主,提着一本书,怒气冲冲地跃上擂台,须发皆张。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
编排我女儿是男人还不够,现在首接变成扁毛畜生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书高高举起,“都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
这是什么!”
那本书封面简洁,几个大字清晰可见:《辟邪剑·琵琶演奏技法从入门到精通》“这是乐谱!”
林老庄主怒吼,“‘辟邪剑’是《十面埋伏》里一段极难的指法名称!
速度快如电光石火,故名‘辟邪’!
婉儿苦练此曲,是为了在她奶奶下月的寿宴上演奏!
她发呆,是因为练不好!
懂了么?!
一群蠢货!”
乐……谱……从血腥江湖到音乐殿堂,这转折太过突兀,所有人都懵了。
南宫傲呆呆地看着那本乐谱,又看看暴怒的林老庄主,脑子里的那锅粥总算稍微冷却了一点。
“所……所以……”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不是鸟……你只是在……练琴?”
……“对对对!
老爷说得对!”
赵小刀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状,指着那乐谱封面上的“辟邪剑”三个字。
“我那天在窗外看见的就是这本!
大哥,你是了解我的,”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我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这‘辟邪’俩字儿我熟啊!
街口算命摊的幡子上就写着呢,驱邪避凶,老醒目了!
绝对错不了!”
文……盲……源头……竟然在这里。
南宫傲缓缓转头,目光空洞地看向赵小刀,这个他捡来的,忠心耿耿的,耳朵有点背,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小弟。
所以,没有剑谱,没有血仇,没有男扮女装,也没有神兽下凡……这席卷整个江湖,让他心境如同经历八重地狱般跌宕起伏的惊天风暴……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个文盲小弟……看见了“辟邪”俩字?
南宫傲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伸出手,颤抖地指向赵小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终极的荒谬,往往能带来终极的崩溃。
……一片死寂之中,林婉儿再次出现了。
她缓缓走上擂台,步履从容。
目光先落在面如死灰的南宫傲身上,又扫过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赵小刀,最后,定格在自己父亲那余怒未消的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
“南宫公子,”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疲惫与嘲讽,“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何拒婚了么?”
她拿起父亲手中的那本乐谱,指尖拂过“辟邪剑”三个字。
“我林家虽非王侯之家,却也重信守诺。”
她抬起眼,首视南宫傲,“家父早年游历塞北,曾与‘琵琶圣手’王先生义结金兰,并为我们……指腹为婚。”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
“我苦练这《十面埋伏》,尤其是这段‘辟邪剑’,正是为了下月出嫁时,能与我的未婚夫君,琴瑟和鸣,不负‘琵琶圣手’之名。”
她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至于此次招亲……非我本意。
乃是家父……心有不甘,想看看这中原武林,是否有比他那位未来女婿更出色的才俊,能让我……回心转意。”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笑意,重新看向南宫傲。
“现在,结果很明显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即便闹出如此荒唐的闹剧,即便阁下‘情深义重’到怀疑我的性别,乃至物种……”她微微一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林婉儿,依然选择,遵守婚约,嫁与王先生。”
招亲是攀比,闹剧是考验,而她的选择,是遵从本心,也是对这荒唐一切最有力的回击。
南宫傲只觉得眼前一黑,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
社会性的死亡,叠加精神上的彻底毁灭。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三个月后。
江南一家临河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三个月前那场“辟邪招亲”讲得跌宕起伏,引得茶客们阵阵惊呼。
“……自此,那江南第一剑客南宫傲,封剑归隐,再无踪影!
而那林婉儿林姑娘,也己远嫁塞北,成了‘琵琶圣手’的夫人!”
茶客们唏嘘不己。
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太,听得格外入神。
说书先生讲完,众人散去,她却颤巍巍地拉住身边一个年轻人的衣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疑惑,用漏风的声音认真问道:“别的俺都没听明白……俺就想知道,她练了那么久的那个……《十面埋伏》,最后在婚宴上,弹成了没有啊?”
窗外,秋风又起,卷起几片枯叶,不知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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