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升学宴的后半程,对林晚星而言,如同置身于一场无形的风暴中心。
陆寒州没有再刻意靠近,他甚至很快就重新融入与其他宾客的寒暄中,举止从容,谈笑自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握手和介绍只是宴会上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
但林晚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总会在她不经意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像猎手审视着即将纳入领地的猎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势在必得。
她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陪着苏晴说话,应对着偶尔过来打招呼的、苏晴的其他朋友。
她维持着“林博士”的清冷外壳,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外壳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惴惴不安。
“晚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不是实验室太累了?”
苏晴关切地低声问她。
林晚星勉强笑了笑:“没事,苏晴姐,可能是刚才过来走得急了些。”
她无法对苏晴言明真相。
难道要说,我害怕你那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弟弟,因为他可能掌握着我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去?
终于熬到宴会接近尾声,林晚星立刻寻了个由头准备离开。
“我让司机送你吧?”
苏晴拉着她的手。
“不用了,苏晴姐,”林晚星连忙拒绝,声音依旧平静,“学校很近,我走回去就好,正好吹吹风。”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觥筹交错的地方。
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才让她觉得胸口那团憋闷的气息稍稍舒缓。
回到学校提供的那个狭小但整洁的单人宿舍,林晚星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宴会上的一切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陆寒州那双深邃的眼眸,他伸出手时从容的姿态,还有指尖相触时那短暂的、却仿佛带着电流的温热……她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去。
不会的,也许他只是觉得眼熟,并不确定。
毕竟己经三年了,而且她现在的形象与在“云境”时截然不同。
他那样身份的人,日理万机,或许早就忘了那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实验中,用成堆的数据和复杂的分子式填满所有时间,试图用忙碌麻痹那颗不安的心。
她甚至减少了和苏晴的联系,生怕再次从苏晴那里听到任何关于陆寒州的消息。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一周后,化学系公告栏前围满了学生,议论纷纷,气氛比平日要热烈许多。
“名单公布了!
陆氏集团合作项目的企业导师名单!”
“我们组是谁?
快看看!”
林晚星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却被同组的学姐硬拉了过去。
“晚星,快看!
我们组……我的天!”
学姐指着名单上某个位置,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是陆寒州!
陆氏集团的总裁亲自指导我们小组?!”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林晚星只觉得眼前一黑,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
她死死地盯着公告栏上那个清晰无比的名字——陆寒州,后面紧跟着她所在的实验小组编号。
巧合?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南城大学与陆氏的合作项目涉及多个方向和小组,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所在的这一个?
那一刻,宴会上陆寒州那双锐利而专注的眼睛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他不是忘了,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是冲着她来的!
“晚星?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白?”
学姐担忧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林晚星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没……没什么,可能是有点低血糖。”
她匆匆逃离了公告栏,回到实验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
怎么办?
退出项目?
用什么理由?
导师不会同意,而且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继续参与?
那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至少几个月里,她要频繁地、近距离地面对陆寒州。
在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她该如何自处?
她那小心翼翼维护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
……第一次项目小组会议,定在三天后的下午,系里的小会议室。
林晚星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一个最靠门边、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低着头,假装翻看手里的项目计划书,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实验室其他同学压低的小小惊呼声。
林晚星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来了。
一股清冽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弥漫开来。
陆寒州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比起宴会那晚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内敛的锐气。
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步伐沉稳地走进会议室。
“各位同学,下午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我是陆寒州,接下来一段时间,将由我负责指导你们小组的项目推进。”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视一圈,看似随意,却在经过林晚星所在的位置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林晚星始终低着头,感受着那道视线如同实质般从自己头顶掠过,脊背僵硬。
会议开始。
陆寒州站在前面,对着投影屏幕上的项目计划书,条分缕析地讲解研究目标、实验步骤、时间节点以及预期成果。
他的逻辑极其清晰,语速平稳,对于化学领域的专业术语和前沿动态也信手拈来,完全不像一个纯粹的商人,反倒更像一位严谨的学者。
“关于经费问题,”有同学提出担忧,“我们初步预算可能有些紧张,有些高端耗材……这一点不必担心。”
陆寒州打断他,语气果断,“陆氏会额外追加20%的经费,确保实验顺利进行。
你们只需要专注于研究本身,做出有价值的成果。”
他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和实力,瞬间安抚了同学们的不安,也让大家对他的印象从“神秘的商业大佬”转变为“专业且靠谱的导师”。
整个会议过程,陆寒州表现得公事公办,严谨专业,没有多看林晚星一眼,也没有任何超出导师身份的言行。
这反而让林晚星更加不安。
他就像一位极具耐心的棋手,落子无声,步步为营。
她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会议结束后,林晚星第一个站起身,想尽快离开。
“林晚星同学。”
陆寒州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晚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学生对导师的礼貌与疏离:“陆老师,您有什么吩咐?”
陆寒州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分寸。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你的实验方案我看过了,关于催化剂载体稳定性的那部分,思路很新颖,但有几个数据模型可能需要进一步验证。
会后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单独讨论一下。”
他的语气完全是对待一个优秀学生的认可与指导,挑不出任何毛病。
林晚星指甲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好的,陆老师。
我会再核对一下数据。”
“嗯。”
陆寒州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便和其他同学说起话来。
林晚星几乎是落荒而逃。
单独讨论?
她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项目就这样在一种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进行着。
陆寒州定期参与小组讨论,每次都能提出切中要害的建议。
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想法,鼓励创新,但也对细节要求极为严格。
他展现出的专业能力和严谨态度,很快赢得了小组大部分成员的敬佩。
除了林晚星。
她始终像一只惊弓之鸟,在他面前绷紧神经。
她尽量少发言,避免与他有首接的眼神接触,回答问题时言简意赅,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麻烦并不会因为她的躲避而消失。
组里有个叫张强的男同学,学术能力不错,但心高气傲,对于林晚星这个“高岭之花”本就有些不服气,尤其见陆寒州似乎对林晚星的方案颇为赞赏后,不满情绪更是与日俱增。
一次小组讨论上,针对下一个阶段的实验方案,林晚星提出了一个基于新型复合材料的设计。
张强没等林晚星完全讲完,就嗤笑一声,打断了她:“林晚星,你这个方案也太理想化了吧?
纸上谈兵谁不会?
女性在化学实验设计上,本来就容易忽略实际操作的复杂性和危险性,我觉得还是应该以我之前提出的、更稳妥的方案为主。”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性别歧视和攻击性,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林晚星蹙起眉头,正要开口反驳,一个冷静而有力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张强同学。”
陆寒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强,但那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上周己经详细看过你们两人提交的方案初稿。”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林晚星同学的方案,不仅逻辑严谨,充分考虑到了反应过程中的副产物控制问题,更重要的是,她专门用数据模型模拟了极端条件下的安全性,并提出了相应的防护预案。
这一点,你的方案中并未体现。”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重新落回张强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在学术讨论中,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用数据和逻辑说话,而不是凭借毫无根据的刻板印象来评判他人的能力。
南城大学的校训是‘求真求善’,你首先要做到的,是‘尊重’。”
他的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张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陆寒州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悻悻地低下了头。
林晚星怔怔地看着陆寒州。
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坚固的心防外壳,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在这种公开场合,如此首接而坚定地维护她,驳斥的不是针对她个人的攻击,而是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上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还是弟弟晓宇小时候帮她赶走欺负人的坏孩子。
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流,悄然淌过心田。
陆寒州没有看她,仿佛刚才只是履行了一个导师应尽的职责,维护了基本的学术公正。
他很快将话题引回实验方案本身,组织大家继续讨论。
但林晚星知道,不一样了。
她无法再纯粹地将他视为一个“危险的揭发者”。
他身上开始出现了让她感到困惑和动摇的特质。
……之后,为了赶项目进度,林晚星又恢复了在实验室熬夜的习惯。
这天晚上,己经快九点,实验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复杂图谱凝神思考。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林晚星下意识抬头,心跳漏了一拍——陆寒州正推门进来。
他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老字号logo的纸袋,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飘散在充满化学试剂味的空气里。
“看灯还亮着,猜就有人还在奋战。”
陆寒州神色自然,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给大家带了点宵夜,补充能量。”
他说的“大家”,但此刻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林晚星看着他从容地将纸袋放在休息区的桌子上,拿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粥品和几样精致点心——正是她和晓宇偶尔会去改善伙食的那家南城大学门口的老店。
“趁热吃。”
陆寒州将一份粥和一副餐具推到她惯常坐的位置旁边,“别熬太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很快便移开,转身似乎准备离开,给她留下空间。
林晚星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又看看他挺拔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威胁?
守护?
算计?
真诚?
这些截然相反的词汇在这个男人身上交织,让她完全无法分辨。
她很清楚,这绝不是什么“恰好”。
他肯定是从苏晴那里知道了她经常熬夜的习惯,甚至可能连她喜欢那家店的口味都一清二楚。
他没有强势地闯入,没有揭穿她的秘密,只是用这种迂回的、细水长流的方式,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的生活,瓦解她的心防。
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温水煮青蛙”。
而她,就是那只在逐渐升温的水中,感到迷茫和不安的青蛙。
“谢谢。”
最终,她还是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自己都快听不见。
陆寒州的脚步在门口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便带上门离开了。
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食物袅袅的热气和萦绕在鼻尖的香气。
林晚星坐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带着暖意,一路熨帖到胃里,也仿佛……悄然软化了她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她看着窗外南城大学静谧的夜景,第一次对自己固守的防线,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这场由他主导的棋局,她似乎越来越难以抽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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