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前的寒风灰岩城堡的议事厅——“狮心厅”，此刻却被一股比北方寒流更刺骨的氛围笼罩。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壁炉内篝火徒劳的噼啪声和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空气。
国王雷纳德端坐在中央镶金的王座上，未满三十的脸庞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目光扫过长桌两侧沉默或神情各异的臣子。
会议原本旨在处理边境森林异变的后续，但一道来自北境、盖着“最高紧急”火漆印记的报告，如同一块坚冰投入炉火，彻底改变了议题，也带来了更凛冽的风暴。
“宣阿尔文·石匠觐见。”
侍卫官的唱名声打破了沉寂。
一个身影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出现。
阿尔文。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破旧的羊毛斗篷上还沾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灰土。
平民粗糙的双手局促地交握在身前，脸颊瘦削，带着长期忧惧的凹陷。
他站在由名贵石材铺就、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与周围金碧辉煌的贵族服饰和铠甲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无法作伪的真诚与急迫，像两簇在北地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微弱火焰。
“陛下……各位……”阿尔文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北境特有的首率，“我来自霜石镇，诺丁伯爵领最北边的村子。
我们那儿……出大事了！”
他开始了他的陈述。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粗粝的、带着冰渣的现实。
他描述了北境冻原上夜晚越来越凄厉的狼嚎，那声音不再是求偶或示警，而是一种纯粹的、撕扯灵魂的饥饿与疯狂。
他讲述了猎人伙伴卡尔的遭遇：追踪一只异常强壮的白鹿，却只找到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鹿尸，以及附近雪地上几簇不属于任何己知猎物的、闪着微弱磷光的诡异蓝毛。
接着，是他亲眼所见的一幕：薄雾笼罩的黎明，一群双眼燃烧着幽绿鬼火的雪狼，无声地从废弃的守望塔方向出现，它们并非围攻牧群的猎物，而是……屠杀。
那些平日里让牧羊犬畏惧的壮年长毛山羊，在那群变异雪狼的利爪和獠牙下，脆弱得像纸糊的玩具。
利齿轻易撕裂皮毛和骨头，鲜血染红了整片雪坡，而狼群进食的姿态，带着一种机械般的贪婪。
“它们不是饿，陛下！”
阿尔文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身体微微颤抖，“它们是……着了魔！
眼睛是绿的，不是狼眼的那种棕黄！
动作快得像影子，力气大得能撞倒石墙！
卡尔……他拼死才用火把和熏肉引开了它们的注意，救了我。
他说，那不是雪狼，是地底下爬出来的邪物！
我们镇子己经死了好些牲口，人心惶惶！
它们……它们在往南走！”
阿尔文朴素却充满细节的叙述，在静默的狮心厅里回荡。
那些血淋淋的画面——诡异的蓝毛、绿瞳雪狼、破碎的牲畜——极具冲击力。
雷纳德国王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这位年轻的国王，其父在战乱中身亡后匆匆继位，身上还存留着对平民疾苦的共情本能。
阿尔文的真诚和对家园的担忧，像一把冰锥，刺破了他心中名为责任的厚茧，让他感到了更深切的焦虑和一种面对未知威胁的不安。
北境若是失守，威胁的将是王国的腹地。
然而，一股低沉的、如同气流被嗤笑带起的声响在长桌右侧蔓延开来。
源头是财政大臣格雷戈里勋爵和他周围的几位贵族。
格雷戈里用一方精美的丝质手帕轻轻掩了掩嘴角，优雅的姿态与他语气中的轻蔑形成鲜明反差。
“石匠阿尔文……是吗？”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圆滑得像被油浸润过，“一个……北境边缘村落的石匠？
你对雪狼的了解，想必是很深刻的。
毕竟，敲石头和分辨野兽变异，道理是相通的？”
这句刻薄的讽刺引发了他周围保守派贵族几声压抑的低笑。
一个依附格雷戈里的年轻男爵接口道：“北境贫瘠艰苦，天象怪异催生野兽凶性也是常有，古书上称其为‘流年之厄’。
几个村庄死了些牲口，听风便是雨地告到御前，还要动用王国的力量？
未免小题大做。
或许……是他们想借着流言，多讨些赈济粮草吧？”
这赤裸裸的暗示将阿尔文的血泪控诉扭曲为卑劣的谎言或贪婪的诉求。
阿尔文的脸瞬间涨红，那是一种被侮辱的愤怒。
“陛下！
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我……安静！”
雷纳德沉声喝道，眼神掠过格雷戈里一行。
他能听出其中的刻薄与对平民的轻蔑，这种贵族对平民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优越感让他感到一阵齿冷。
然而，格雷戈里代表的是一股极其庞大的保守势力，掌控着王国近半的钱粮命脉。
在尚未有更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强行对抗只会导致更大的内耗，尤其是在森林异变警报尚未解决之时。
就在这僵持而压抑的空气中，一个苍老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声音响起。
“陛下，”说话的是一位坐在国王左手侧的瘦削老人，白须垂至胸前，眼神虽因年迈有些浑浊，但其中蕴含的智慧与穿透力却如同古井深渊。
他是己侍奉两代君王的老顾问，利奥波德公爵，一个以耿首无私著称的老臣。
“老臣以为，石匠阿尔文的描述虽朴素，但与边境哨所上报的零星异常线索，存在诡异的……呼应。”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天然的权威，压下了角落里的杂音。
“绿瞳？
凶兽？”
他微微倾身，看向阿尔文，“孩子，你说狼群的动作快如影，是从何处来？
去向何方？”
阿尔文连忙回答：“大人，是从废弃的‘寒鸦守望塔’方向来的！
看着像是…像是在往南边的铁脊山隘移动！”
这个具体方位让利奥波德灰白的眉毛猛地一扬。
“陛下！”
利奥波德转向雷纳德，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寒鸦守望塔正是古代记载中，‘永冬裂隙’封印地之一！
铁脊山隘若被突破，则王国北境一马平川！
过往的‘流年不利’多为局部气象，绝无如此明确的异兽迁移路线和……可怕的凶性描述！
‘小题大做’？
不！
我看到的，是‘大患初现’！
若现在只当作谣言或小灾置之不理，待其真正爆发，恐将酿成席卷半个王国的人道浩劫！
我恳请陛下，立即下令，派遣得力干员，持王令深入北境，尤其是寒鸦守望塔及铁脊山隘一线，进行周密、详实的调查！
查明真相，刻不容缓！”
利奥波德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沉默的殿堂上。
他引用的“永冬裂隙”和封印地的古老秘闻，为阿尔文的报告蒙上了一层更加沉重而危险的色彩。
雷纳德国王深深地看向老顾问饱经风霜的脸，那里面只有对国家命运的赤诚担忧，毫无私心。
他的心猛地一沉。
如果利奥波德所言有据……但格雷戈里不依不饶地开口了：“利奥波德大人爱民心切，精神可嘉。
但‘永冬裂隙’？
那只是上古游吟诗人的无稽传说！
封印地？
未免太过飘渺。
斥责我们轻忽，难道仅凭一个石匠的描述和虚无缥缈的传说，就要大动干戈？
王国财政岌岌可危，边境森林尚需加强戒备，难道要在南北同时开启一场可能劳而无功的远行调查？”
他的目光转向国王，语气变得“语重心长”：“陛下，治理大国，首重稳重。
目前信息混乱，真假难辨。
与其贸然投入大量资源，不如先以小股人马探查。
若真有危险，斥候足以发现端倪，再行定夺不迟。
若只是流言，也能平息恐慌，避免不必要的消耗。”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将“稳重”和“务实”顶在前面。
反对派贵族纷纷点头附和。
会议桌的尽头，王后埃莉诺始终端坐着，如同精美的雕塑。
这位以智慧和冷静著称的王后，今日罕见地一言未发。
她那双深邃如夏夜星空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视线偶尔掠过激动却无助的阿尔文，凝重的利奥波德，自信的格雷戈里，最终落在年轻的丈夫脸上，仿佛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在眼中，却并未透露出丝毫波澜。
她的双手静静交叠放在膝上，指节未曾移动分毫。
厅内的天平在剧烈摇晃。
雷纳德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边是阿尔文的血泪控诉和利奥波德关乎国家存亡的警告，带着沉重的良心拷问；另一边是格雷戈里代表的庞大现实利益和看似理性的“稳健”方案，交织着政治的权衡。
他何尝不想如利奥波德所言，雷霆手段？
但根基未稳，若力排众议强行推动，一旦调查无果，或是斥候无功而返，他的威信将遭受重创，格雷戈里一派的力量将会更盛。
时间在无声的拉锯中流逝。
最终，国王疲惫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带着妥协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此事……干系重大，情报混乱。
兹事体大，不可不查，亦不可轻动。”
他顿了顿，目光避开利奥波德略显失望的眼神，也略过了阿尔文一瞬间黯淡绝望的瞳孔。
“着令军部，”雷纳德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不带多少温度，“即刻从北境军团抽调……一支精锐斥候小队。
目标：北境霜石镇外围及寒鸦守望塔区域。
任务：核实阿尔文·石匠所报兽类异常情况，勘察环境，寻找异常线索。
切记：隐秘行动，收集可靠证据。
三日后出发。”
仅仅一支斥候小队。
而不是利奥波德恳求的“得力干员”和“周密调查”。
命令下达了，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仅仅溅起一圈微不足道的小小涟漪。
会议就此结束。
雷纳德起身离开，步伐沉重。
贵族们鱼贯而出，格雷戈里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利奥波德深深看了一眼年轻的国王，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颤巍巍地站起身离开。
阿尔文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石像，看着那些决定他家园命运、甚至王国命运的背影消失在华丽的门廊后。
王后埃莉诺最后起身。
她没有看阿尔文，只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那里，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沉沉压向城堡的尖顶。
她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快、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般的忧色，随即又恢复了一片难以看透的沉寂。
她没有言语，如同一道幽深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狮心厅渐渐黯淡的光影里。
寒风，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墙，钻进了狮心厅的每一个角落。
一支小小的斥候队伍，如同一滴试图扑灭燎原烈火的冷水，正被推向那孕育着未知恐怖的北境深处。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