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堪堪爬近中天,巴特尔才从昏沉中挣扎着醒来,喉咙里滚出痛苦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哼。”
屋外,李玄听见动静,面无表情地起身。
他单手拎起沉重的木凳,动作干脆利落地返回屋内。
哐当两声,窗户和门板被他甩手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屋内霎时昏暗沉闷。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巴特尔对面,阴影笼罩而下。
“天杀的……李,李玄!
你…你干的好事!
你打落了俺两颗牙……!”
巴特尔满嘴血腥铁锈味,摊开肥厚的手掌,两颗带着血丝的断牙躺在掌心。
他双眼赤红,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再嚎一句,”李玄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平淡,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断了巴特尔的哭嚎,“老子就让你再少两颗。”
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张肿胀扭曲的脸。
巴特尔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向李玄的眼神里,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出,深处却翻滚着怨毒的暗流。
上午那一拳的恐怖力量,至今让他脏腑都在抽搐。
“七日前,你弃我而逃,”李玄的声音在昏暗里清晰无比,“今日我揍你一顿,这笔生死债,暂且两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钉在巴特尔身上,“现在,立几条规矩。
不想再挨揍,就给我刻进骨头里:其一,这屋子,抬眼之处,不得见一丝杂物污秽。”
“其二,你这身皮肉,每日给老子洗干净,莫要逼我亲自动手帮你剥皮搓灰。”
“其三,再敢带一群臭虫来此聚饮喧哗,吵闹我耳根……”李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后果,自负。”
他一时也想不起更多,暂且约法三章。
日后想起,自有补充。
“听明白了?”
李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重压,如同宣判。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
巴特尔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不知道李玄在医院里经历了什么,让这个从前还算隐忍的汉狗,变得如此……狠厉!
是的,就是狠厉!
没有吼叫,没有狰狞的表情,但那份平静下的冰冷杀气,让他骨髓缝里都渗出寒意。
上午那一拳轰塌他半嘴牙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毫不怀疑,若敢违背,李玄真会下死手!
这汉狗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过去的隐忍,而是像荒原上的孤狼,沉默且致命。
“现在,”李玄站起身,阴影移动,“起来,把这猪窝给老子收拾干净。
看在你前番‘功劳’的份上,老子那份也归你。”
他瞥了一眼屋角堆放的杂物,“我出去一趟。
等我回来,若见不到窗明几净……”后半句没说完,但那股寒意让巴特尔头皮发麻。
李玄要去用午饭,没空盯着这废物打扫。
至于巴特尔?
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嘴和满地的狼藉,估摸着他眼下也塞不进任何东西。
膳房弥漫着一股劣质猪油的腻味和粟米蒸腾的寡淡气息。
不得不说明军后勤尚有规制,旗官午间可领一份饭食。
无非是粗粝的烙饼、齁咸的腌菜,偶尔运气好,能在粟米饭里翻出几丝干硬如柴的肉干。
不需饷银,随吃随取,不能带走。
李玄要了份粟米饭,就着几根咸菜,掰了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烙饼,又打了碗清澈见底、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汤。
搁在外头食铺,这等猪食也得几文钱,凭他那点微薄饷银,平日根本舍不得。
“李头儿!”
王五早占好了位置,见李玄进来,立刻凑上,一脸兴奋,“上午那一拳,真他娘的解恨!
这些蒙古鞑子,仗着人多势众,早该收拾了!
也就您有这份胆气,替弟兄们狠狠出了口恶气!”
他挥舞着拳头,仿佛是自己打的一般。
“李兄,”旁边的张嵩放下碗筷,面色凝重,低声道,“还需谨慎。
我刚听说,那些蒙古人放了狠话,要去把总大人那里告状。
上官若追究起来,只怕你会有麻烦。”
军中斗殴,上官为息事宁人,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
“无妨。”
李玄语气平淡,拿起烙饼用力啃了一口,“他们不敢报,上官也不会深究。”
他看得透彻。
无论在哪片天下,临阵脱逃,弃同伴于死地,都是军中大忌,军法难容。
当日遇袭,上官恐怕更乐意看到他李玄和巴特尔双双“力战而亡”,那才显得边军悍勇悲壮。
巴特尔怯战先逃,卫所定然记上了一笔黑账,迟迟不动他,无非是观望李玄的生死。
若李玄重伤不治,巴特尔或许还能侥幸逃脱;如今他李玄生龙活虎地回来了,巴特尔这顿军法板子……迟早跑不了!
可笑这蠢货还看不清形势,竟敢在营房里聚众喧嚣饮酒,真当军法是摆设?
上官又不是这些蒙古鞑子的亲爹,岂会一味偏袒?
“但愿如此……”张嵩眉头紧锁,忧色更浓,“只是,如今这镇子里是越发不太平了。
李兄你上次遇袭,贼人还用棍棒,后来几起袭击同袍的事件,歹徒竟己动用了刀剑!
听闻上头还要给咱们配发手铳……这宣府镇内,怕是要成阎罗殿了。”
他原以为边镇虽苦寒凶险,总有朝廷法度维持,谁知此地龙蛇混杂,乱象丛生,竟比内地那些匪患之地更甚。
“乱世方显用处。”
李玄咽下干硬的饼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宣府镇若太太平平,还要我等巡城旗官做甚?
瞧着吧,阴山那边的厮杀,且有的打。”
他对时局的判断反倒更清晰。
眼前的混乱只是大幕掀开的序曲。
朝廷大军新败,援兵必然将至;鞑靼人看似势头正猛,久战必露疲态。
只要在这段混乱时日里,他能展现出足够锋利的“价值”……他眼中光芒微闪。
若想在上官那里搏得一丝看重,或许……该想法子脱离这“夷丁”的贱籍名册?
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稍稍忽略他那卑微的跟脚,或许能在军中搏个稍好点的位置。
否则,凭这出身,这辈子大抵也就是个巡城旗官到头了。
难怪那王把总对他如此冷淡敷衍。
若换成是将门家丁险死还生,只怕早己上报请功抚恤了;到了他李玄这里,却连句虚情假意的安抚都欠奉。
这就是亲疏之别,赤裸而冰冷。
快速扒完寡淡的午饭,王五抢着帮李玄和张嵩收拾碗筷。
三人刚踏出膳房那油腻腻的门槛,便被堵住了去路。
门口,十余名蒙古旗官如同秃鹫般围拢着,眼神不善,带着赤裸裸的敌意和凶狠。
为首一人,身材格外雄壮魁梧,几乎塞满了狭窄的通道。
他头戴一顶翻毛鞑帽,帽檐下压着一双狼似的吊梢眼,腰间挂着的弯刀鞘口磨损严重,显是常用之物。
他一站出来,其余蒙古旗官立刻默契地围堵上来,形成半圆,堵死了李玄三人的去路。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紧张而危险的腥膻气息。
“你,就是李玄?”
雄壮蒙古人开口,声音瓮声瓮气,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压迫,“某家乌鲁斯总旗。
听闻,你今日殴伤了我的族人,巴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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