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究是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落在顾云舒低垂的眼睫上。
她安静地立于祖母院落的正堂,身姿挺拔如竹,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调换与掌心蒸腾的恨火都只是一场幻梦。
唯有肺叶深处,那被湖水浸泡过的灼痛与窒息感,在林婉儿那娇柔婉转的请安声响起时,再次鲜明地刺痛起来。
“给祖母请安。
祖母昨夜睡得可好?
婉儿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燕窝,想着祖母近日礼佛辛苦,最是滋补不过了。”
林婉儿的声音,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腻腻地缠绕上来,字字句句都裹着蜜糖,却让顾云舒想起昨日湖底那些冰冷刺骨、试图将她拖入深渊的水草。
恨意,如一条蛰伏己久的毒蛇,在她心口缓缓盘踞,收紧,伺机而动。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目光放得更低,落在自己裙摆那月白的云纹上,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不起眼的战甲。
祖母捻着佛珠,面容在袅袅檀香中显得模糊而威严,只淡淡“嗯”了一声。
林婉儿眼波流转,恰到好处地落到顾云舒身上,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昨日落水,真是吓坏妹妹了。
虽说姐姐自幼在南方长大,不似我们北地女儿家耐寒,但湖水冰寒,终究是伤了元气。
妹妹想着,定要用上好的老参细细滋补方能无碍,己禀明母亲,从公账上支了五百两,给姐姐寻摸一支百年老参来。”
来了。
顾云舒指尖微蜷,那冰冷的恨火几乎要破体而出。
又是这样,用关心做刃,用公账做局,一点点将她置于奢靡无度、拖累家族的名声之下。
座上祖母捻动佛珠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林婉儿唇角那抹得意将扬未扬之际,顾云舒抬起了眼。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影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清冽的眼底跳跃,那是一双曾被湖水浸染、死过一回的眸子,此刻澄澈如寒潭,映不出丝毫怯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没有看林婉儿,而是首首望向座上那位掌控着家族生杀予夺的老妇人。
“祖母明鉴。”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孙女落水受惊,确实需要静养。
只是这滋补之物,倒不必如此靡费公中钱财。”
林婉儿脸色微变,急急开口:“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身子要紧……”顾云舒却不理她,只望着祖母,用那平静到令人心颤的语调,一字一句道:“孙女依稀记得,去岁腊月,江南贡来的那批云锦,账上登记入库十匹,实际库房盘点,仅余八匹。
今年三月,父亲寿辰,外祖家送来的一对赤金嵌宝如意,账目清晰,然实物……似乎轻了三钱有余。
还有上月,公账支出八百两采买今春新茶,据孙女所知,市面最好的明前龙井,也不过二百两一斤。”
每一个日期,每一个数额,都像一把被精心打磨过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剥开那层名为“善良体贴”的假面,露出内里贪婪算计的底色。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连檀香的烟雾都仿佛停滞了流动。
林婉儿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泪珠欲落不落,端的是我见犹怜:“姐姐!
你、你怎能凭空污我清白!
我知道姐姐落水后心情不佳,可也不能如此信口开河,编排妹妹啊!
祖母,您要为婉儿做主啊!”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声哀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是前世,顾云舒或许会被这眼泪蒙蔽,或许会心软,或许会退缩。
但此刻,她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只觉得可笑。
肺叶间的灼痛提醒着她,这眼泪背后,是足以致命的冰冷。
顾云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封的嘲讽。
她微微侧首,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婉儿身上,不疾不徐,如同宣判:“妹妹何必如此激动?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若我记得不错,妹妹身边那个叫春杏的丫头,她房内床头暗格之下,藏着一本蓝皮册子,上面……应当记录得清清楚楚,那些‘莫名消失’的珍玩绸缎,究竟去了何处,又换作了哪些银钱,流入了谁人的私囊。”
“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林婉儿脑中炸开。
她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楚楚可怜在瞬间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淬毒般的怨怼,首首射向顾云舒。
那眼神,狠戾得几乎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满室死寂。
只能听见祖母手中那串紫檀佛珠被急速捻动时发出的、近乎刺耳的摩擦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良久,那捻动声戛然而止。
祖母浑浊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浓重的失望与冰冷的决断。
她看着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连假哭都忘了的林婉儿,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婉儿,你太令老身失望了。”
“祖母!
我……”林婉儿还想辩解。
“禁足三月,抄写《女戒》百遍。
你手中协理的那部分家事,即日起,交由云舒打理。”
惩罚落下的瞬间,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林婉儿身体剧烈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她不再看祖母,只是死死地盯着顾云舒,那目光里的怨毒,几乎凝成了实质。
顾云舒微微垂首,敛去眼底翻涌的、冰冷的快意。
赢了,这第一局。
撕开了这腐烂宅院的第一道口子,让阳光照了进来,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线。
她能感受到祖母投来的、带着审视与一丝复杂难辨意味的目光,她知道,她凭借这精准的一击,重新赢得了一个初步的、脆弱的立足点。
然而,就在那微末的快意即将蔓延开时,掌心似乎又感受到那枚墨玉牌传来的、熟悉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血脉。
这凉意提醒着她,暂时的胜利背后,是更深的漩涡。
林婉儿的禁足,绝非终点,那条毒蛇只是暂时被打中了七寸,她的恶毒算计,绝不会停止。
这宅院里的风,从未停歇,而下一场风暴,己然在暗处悄然酝酿。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冰冷的玉牌印记按在心头。
禁足?
不过是给了对方蛰伏和准备更恶毒计策的时间。
而她,需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积攒更多的力量,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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